四月十七。大明宮。
微風徐徐,天氣正佳,李隆基起身之後,正漫不經心地看着楊釗獻上來的《琴高傳》,乃是以東晉《搜神記》爲背景說的誌異故事。
“聖人,可看看薛白寫的?”高力士含笑問道。
“豎子肯寫新故事了?”
“那倒不是,而是邸報印好了。
李隆基不由笑罵道:“好你個老狐狸,故意逗朕。”
“老奴太放肆了。”高力士確實是故意開了個玩笑,君臣間偶爾也得有些小意趣才“他既寫好了邸報,呈上來吧。朕若滿意,印便是了。”
“回聖人,不是寫了一份,而是已印了上千份送到宮城,可發給識字的宮人,讓聖人看看成效。”
“不可能。”李隆基當即搖手,沉吟道:“他找人抄錄了上千份罷了,拿來朕看看,揭穿他的鬼把戲。”
“遵旨。”
不一會兒,幾份邸報便呈到了李隆基的御案上。只看第一眼,他便目光一凝,意識到這是刊印出來的。
這本是不可能之事,紙上的詩是他前日才命那些臣子們作的,雕刻、幹如何也來不及…….這便是所謂的活字印刷?
目光落在李泌那首用字複雜的詩上,銅版不可能已經鑄了“寰”“瀛”這些字,臨時鑄更不可能有這麼快。
李隆基目露沉思,思考着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但不得不說的是,他確實被薛白震驚了。
這是他吩咐薛白做的第一件實事,辦得遠遠超乎他的意料,紙上的每一個字都是一樣的大小、一樣的工整,排版也舒服,一眼看去賞心悅目。
再看內容,不惜筆墨地宣揚大唐歷古未有的盛世,聖人的功德……重要的是,如此邸報將刊發數萬份,比許多書籍傳得更廣、更久。
“薛白是能辦事的臣子。
不由自主地感慨了這一句話,李隆基方纔繼續思考,待看完整個第一面,眉頭愈皺愈深,再看第二面。
忽然,他重新拿過第一面看了起來,之後眉頭一展,哈哈大笑。
“豎子休想瞞過朕!”
“聖人?”高力士還是糊塗。
“詩是先寫好的。”李隆期道:“你看這面的詩,文章是豎子自己寫的。詩呢?韋述、王維、李泌、蘇明源、蕭穎士、李華,全是與豎子交好之人。在望日早朝之前數日,他們就已經在刊印了。”
“原來如此,無怪乎這般快。”高力士驚歎道:“聖人竟連這都能看出來。”
“去將薛白招來。”
“遵旨。”
薛白就在皇城,很快便被帶到了大明宮。
李隆基一見他來,當即便將一份邸報甩到他面前,叱道:“好大膽,連朕都敢欺瞞。”
“陛下看出來了?”薛白驚訝,之後應道:“臣無意欺瞞陛下,只是既擔了邸報刊印之事,務求做到最好,此爲‘先聲奪人’之意。”
薛白確實是在四月初就把王維、李泌等人帶到廡房中,逼着他們交出“好個先聲奪人。
李隆基雖還在叱罵,接着便得意而笑。
“怪朕事前與你說了要刊印何等內容,讓你鑽了空子。
話雖如此,他其實在看穿薛白的小伎倆之後,也懶得再去深思薛白刊印時用了哪些具體的工藝。
總之就是活字印刷術吧,無所謂怎樣…….總之刊印邸報之事,薛白做得太好,在他心中留下了絕對夠深刻的印象。
“請陛下容臣將邸報發行宮內,讓陛下看看成效如何?”
“準了。”
九重宮苑,御柳如絲。偏殿的窗上繡着芙蓉花。
偌大的一面揚州水心鏡前,楊玉環化了新妝,正在試衣裳,忽聽到宮苑中傳來動靜,不由好奇,招過張雲容相詢。
“出了何事?”
“是狀元郎奉了聖人旨意,在宮城中散發邸報,”
“偏他鬼主意多,走,去看看。
紅色宮牆上的千葉桃快要謝了,風一吹,落花紅蔌蔌。宮苑中的道路上,薛白正帶着十餘個宦官,如同貨郎一般在發邸報。
他手裡拿着一根柳條,隨意地揮動着,似在指揮身後的小宦官唱歌,唱的調子好生新鮮。
“啦啦啦,啦啦啦,我是賣報的小行家.…....
薛白也沒用旁的更富有創意的辦法,就這般沿着規定好的道路走一圈。
宮娥們少見到這般英俊的外官在禁苑行走,一傳十,十傳百,已紛紛涌來。
一時之間,那桃紅色的裙襬飄揚,如同春日的桃花再次盛開了。
“慢些!慢些!”
小宦官們高聲尖叫起來,嚷道:“識字的才能領!識字的來領了,給旁的人念.….
你們都是哪個宮的呀?
“真是狀元郎進宮來了?!”忽有宮娥激動地喊道,人羣混亂,也不知是哪個。
楊玉環遠遠見此情形,只覺好笑,正要上前,對面的方向卻有一行人先到了,是梅妃江採萍帶着宮人親自來看。
“見過梅妃。”宮娥宦官們不敢造次,紛紛讓開行禮。
薛郎給我一份如何?”江採萍問道。
薛白連忙正色,拿起邸報遞了過去。
江採萍看到楊玉環已過來,清冷地點了點頭,轉身而去,臨行前卻是低語了一句。
“太真有個好義弟。”
楊玉環這才上前,笑道:“聖人怎不派高將軍陪你一道?不怕讓這些宮娥吞了你?”
“聖人考驗臣。”
“不管,我這當姐姐的,該給你押陣。”
“謝阿姐體諒,免得旁人說我壞了宮中規矩。”
楊玉環嗔薛白一下,整頓了秩序,讓那些宮娥依所在的宮殿、識字人數領了邸報趁着那些宦官忙於分邸報,她湊近了些,問道:“你將我阿兄推得太高,不會反害了他吧?
“阿姐若信我,楊家只會比原來好。”
“信你。”楊玉環笑了笑,背對着那些宦官,低聲道:“我會遣弟子到太樂署,往後退下。”
你有急事,可讓她直接聯絡我。”
“好。”
“你呀,莫再讓我催你《白蛇傳》的戲文了。
楊玉環笑語了一句,伸手在薛白額頭上一點,自走掉了。
薛白則繼續帶着宦官們在宮城中繞了一圈。
是日傍晚,李隆基心血來潮,擺駕到大明宮幾處宮苑逛一逛。
每遇到宮娥、宦官,他便要將人招到跟前來問一句。
“可知近來天下有何大事啊?”
“聖人要修一本空前的鉅著,是……曠古未有的盛事。”
“這‘空前”曠古’之詞你是何處學來的?”
“今日趙才人念邸報,奴婢學到的。”
“走,去看看趙才人。”
李隆基隨口吩咐着,之後招高力士近前來,低語道:“此邸報,可使君王越過中書門下直訴於臣民啊。”
高力士不解,問道:“可聖人何必繞過中書門下?”
“是啊。”李隆基一代雄主,不被人架空,自是沒有必要的,最後也只是漫不經心道:“話雖如此,邸報不可操於宰相之手。”
“何物?”
“便是薛白一直在忙的邸報,與開元雜報相似,一日之間幾乎要傳遍長安了。”
“誰做的?”
李林甫皺起了眉,心知由南衙巡衛、京兆兩縣不良人幫忙,是最快傳遍長安的辦法。
然而,得到的回答卻出乎他的意料。
“酒樓茶肆,攤販商賈,好事文人,還有一些坊正里正。一些大酒樓裡都有人念報;沿着朱雀大街,或是各坊門處,皆有小廝贈發,但只贈給識字之人;另外,還有國子監的生徒在大作文章。”
“給本相看看。”
李林甫接過那邸報一看,當即又吃了一驚,喝道:“把十郎喊來!”
幾個屬官對視一眼,只聽這語氣便知,此番必然又是要怪在李岫頭上了,低頭掩飾了心中同情。
果不其然。
“廢物!讓你擔任將作少監,你便是這般一問三不知?!
“是阿爺說過,只要楊黨不曾起爭權之意,一些紙墨工藝的小事.….”
“猶敢狡辯?!”
此事隱隱可能威脅到相權,李林甫心頭惱怒,當即上前,一腳將李岫踹翻。
“他們從你這廢物身上尋得辦法爭權了!”
“孩兒這就去查!”李岫連忙認錯,道:“查他們是用了怎樣的工藝...”
“查?現在查還有用嗎?”
“是,孩兒這就去拉攏人。”
提到此事,李林甫想到薛白已與顏氏訂婚,愈發勃然大怒,又踹了李岫一腳,叱道:“一件事辦不成,事事跟着出錯,禍根皆在你!”
“孩兒一定挽回,這就去拉攏!”
左相府,陳希烈對着一份邸報左看看,右看看,喃喃道:“他將老夫的詩放在副面的第一版啊。”
“偏相公待這弼馬溫如此關切,他卻將你置於韋述之後,不識好歹。”
“不不不,老夫是在想,他將嗣歧王的詩放在後面,莫非是捧殺老夫?”
“相公,妾身說句實話,嗣岐王這詩寫得太差了,他要不是長得像聖人….”
“噓。”陳希烈打斷道:“給杜府的禮物備好了沒?”
“相公是左相兼尚書,豈有給一郎中家送禮的。”
“讓你備你就備。”陳希烈嘆息一聲,指了指案上的邸報,道:“看吧,老夫爭的是往後,往後得看什麼,年輕人啊。”
衛氏這纔有所領悟,道:“那妾身這就去準備。”
“右相老了、國舅多病,往後這天寶盛世還得由老夫來擔着,也唯有拉攏這些年輕人,不會惹人猜忌。
陳希烈喃喃着,拿起邸報繼續看起來,這次是細看,找哪些地方有自己的名字,一共有五處。
一處在版頭有“秘書少監陳公督刊”,就在“校書郎薛白編篆”的前面;兩處在正面頭版,一處是“陳公上書”,一處是“陳公監修”,第四處在第二版開放秘書省東院書庫之處……總之,薛白是懂得分潤功勞的。
就是有些太多了。
務本坊,國子監附近的客舍大堂中正十分熱鬧,學子們正在熱情討論今日橫空出世的邸報。
相比於官員們更重視邸報背後的意義,白身讀書人關注的則是內容。
“真的能到秘書省東院去閱覽書籍?!如此我能省下許多錢財!”
“看清楚,這上面說的是“國子監及諸府州縣生徒、舉子’。”
“崔兄,你正是國子監生徒啊,帶我去如何?”
吵吵嚷嚷的對話聲中,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鄉貢舉子邁入堂中。
“常袞,這裡。”當即有人向他喊道。
常袞年紀輕輕,卻是板着一張臉,非常嚴肅,不苟顏笑的樣子,衣着不算好也不算壞。
他父親是京兆府三原縣縣丞,七品的官,供他讀書科舉略有些勉強,但好在他自幼聰慧擅寫文章。
此時客舍太吵,常袞根本沒聽到友人的呼喊,繞過正在聽讀邸報的一羣人,徑直向茶博士問道:“可有邸報?”
“客官識字否?此爲何字?”
“瀛。”
常袞手裡還摸着一枚錢幣,猶豫這價錢值不值,一份邸報已遞到了他手裡。
先生幫忙念給不識字的人聽吧,不要錢。
“多謝。”
常袞還沒聽到友人的呼喊,一邊走一邊捧着邸報看,差點在門檻處絆了一跤。
街巷那邊,有人正在追逐。
“薛靈!別跑!”
“捉住他!”
幾道身影倏地從常袞身邊掠過,差點將他撞倒,他卻是側了個身,護着手裡的邸報,站在街中間看着,直到街巷那邊有一羣人跑過。
“這有個識字的!”接着便是幾人圍上來,其中一人道:“先生念一唸吧,到處都在說這邸報,我們也想聽一聽。”
“好。”常袞遂面無表情地念起來。
頭版念過,他心想,如此一來,明年春闈錄取的進士名額該就更多了,自己也有希望一爭。
之後,他也不管旁人聽懂沒聽懂,繼續念第二版。
東院書庫這是最與他利益相關的,他正好是京兆府舉子,可以免費借閱集註,或只花紙筆錢抄錄,這能省下非常大一筆開支。
他還看到邊邊角角的版面寫了些秩事、農事。
“漚肥之法?”
常袞念過之後,回想了一遍,三原縣的農戶大部分是知曉怎麼漚肥的,但往後若作爲地方官,當知曉這些事,以便治理。
這是他長年在他阿爺身邊養成的習慣,因此更懂得在這邸報上刊印這些農事相關內容的意義,不識字的農夫未必能看到,但有人能看到.….
“刊報者是個能人。”他心想。
剩下的就都是詩文了,正面的幾首詩文都很好,副面的除了崔顥、陳希烈,旁人的賦詩水平都比不上他。
整份報紙由此也就快看完了。
常袞的目光一移,看向了最後的一段話。
“邸報初刊,何以勉大唐男兒?”
“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常袞忽覺背脊一涼。
他再回想這報上各個版面的內容,纔想到自己節省下的花費實則是國庫花了,編鉅著、開書庫、刊報紙,所爲何事?
擡頭看去,只見酒樓茶肆間熱鬧非凡。
但不知這長安城內,一時之間,有多少人與他一樣,被這四句話所激勵,或將影響到一生的志向?
隱隱地,他能聽到他們的呼喊。
“功業!功業!我輩男兒當有更廣闊的志氣!
“竟有這般的邸報,一生難忘。”
常袞忽然想到什麼,把手中的邸報翻回正面,往版頭看去,再看向原本被他忽略掉的幾個字。
“薛白?”
因印象太過深刻,這日,他記住了這份邸報,以及辦報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