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是寧國的太尉,統領天下兵馬,夠威風吧?可是終其一生他卻連一次仗都沒打過,說出來也忒丟人了點。
這怨不得他。天下五分,寧國三百多年來慢慢成爲五國中最富強的國家,其他四國都不敢輕易挑起戰爭,所以近幾十年來天下太平無事,一場戰爭也沒有。能用上兵的地方,比如山賊剪徑、強盜擾民,但,也不可能讓一國之太尉興師動衆領兵前去征討吧?那會笑掉天下人的大牙!當然,我時常看到各地捷報說除掉了一兩羣賊子,父親居然也忍不住欣喜,實在慪得我想吐血。
所以父親很鬱悶,一直鬱悶。就連安清王享不來清福,領了右翼軍請命去守西方的邊城這等大事,父親都毫不在意,像是把右翼軍當成了玩具隨手扔給安清王道:“拿去玩吧!”蔓蔓青蘿 第八部分 《蔓蔓青蘿》第四十五章(5)
無仗可打,兵卻是要練的。養兵千日,以圖用在一時。這個養當然不是吃飽喝足拿軍餉完事,父親對練兵甚爲嚴苛。總得爲自己找點事做不是?於是,我便從小跟了他去兵營。
我是嫡長女。父親有一妻五妾,母親生我時難產過世,以後父親娶得再多,也只得我一個,他愛我如珠如寶,當成男兒養的心也是有的。常在兵營裡待着,我竟喜歡上這樣的地方,也喜歡兵法陣法。父親細細教我,兵營裡的將領無事也愛說給我聽,加上我自幼聰慧,博覽羣書,就拿了各種看來聽來的陣法佈置了玩。一日,我小試牛刀的陣法竟難住了將士,就似玩遊戲,設陣與破陣雙方都絞盡腦汁。父親呵呵大笑,這般練兵倒也有趣,此後他就由得我去出謀劃策,設陣調兵,大家都開心。 щшш¸TTkan¸¢ ○
終於我在十二歲那年對父親道:“爹爹,我們要不要打打別的國家?老是自己人打來打去打着玩多沒意思!”
父親被我勾起心事,眼裡也冒出慾望,他也想痛痛快快真正地在戰場上殺敵過癮,畢竟當了幾十年太尉,手下兵多將廣,居然沒打過仗,是有點想不通。
這一年,我的姑姑已由貴妃擢升爲寧國的皇后。王家是寧國的世家大族,姑姑是皇后,族長又是統領全國兵馬(給安清王的除外)的我爹,權勢如日中天。打個比方,王家要是惱了,寧王就高興不起來。因爲馬上就會有各種奏摺上報哪個地方賊多了,哪個地方稅收不上來了,甚至瑣碎到今年宮中爲宮妃制頭花用的絹是用鏡城產的還是用陳國採購的等等,煩得寧王焦頭爛額。而且忠於王上的顧相一干人不論出什麼主意,與王家站在一邊的朝臣就會站出來插科打諢,雙方在朝廷上引經據典,爭論不休。當然,父親一般都很少吭聲,因爲他知道,這些人把寧王吵暈了,回到後宮,姑姑還會倚在枕頭邊上再吹股涼風。王上的腦袋一痛,剛開始還想當個和事佬算了,久了就會明白,還是讓王家高興點好,一好皆好,其樂融融。我時常想,父親對權勢的熱衷,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爲無仗可打、無事可做吧。
雖說父親的影響力巨大,我對父親的影響力也夠強,但是,遇着興兵征討各國這樣的大事,我們還是得先進宮和姑姑通通氣再說。於是,父親帶我進了宮。
這是我第一次進宮。父親和姑姑談事,我則自個去逛御花園。聽說這裡是先祖皇帝以鳥爲圖設計的花園,園子裡岔路衆多,無事之時,那貪玩的先祖皇帝就帶着年輕的宮妃在這裡面捉迷藏,倒合了我喜歡佈陣的胃口。
進了御花園沒多久,我便聽到前面有說話聲。我隱在花叢裡往外瞧,看到兩位穿着皇子服飾的年輕人坐在涼亭裡下棋。年長的一位朗眉星目,年幼的俊逸瀟灑。我聽得年長的那位呵呵大笑:“四弟,你又輸了,怎生棋力不見長啊?”
年幼的答:“大哥棋力非凡,子離自嘆不如。”
我想,這就是傳說的風城五公子中的兩位,我的表哥太子劉鑑和四皇子劉緋了。不一會兒,他倆起身離開。我忍不住好奇,過去瞧了瞧方纔兩人下的棋。很奇怪,照二人所坐位置和棋盤顯示的來看,四皇子不像是要輸棋的樣子,卻偏生在快至中盤時落子有誤,從他的起勢看,他斷不該犯這樣的錯誤。這個四皇子真有意思,讓太子棋麼?我笑了,很得意,他的錯子落得極爲巧妙,也只有我纔看得出來。我不禁想,這位只大我三歲的四皇子心機很深呢。
和父親出宮以後,父親更加鬱悶。原來寧王這次不管頭多疼,就是不肯答應出兵。唉,他實在是位守成有餘、難成霸業的王!我也氣悶,便悄悄求了父親年年給我撥新兵,在黑山森林一處山谷裡開始訓練我自己的隊伍。我很希望有一天能威風凜凜地帶着我的軍隊,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我,王燕回,要實現父親沒有實現的願望,去征戰四國,統一天下,讓所有的男子都臣服於我,而不僅是得到嘴上幾聲誇獎。
及笄之後,上門求親者衆多,我一一回絕。不是和我一般有雄心壯志者,我不屑。然而到了十七歲那年,姑姑喚我入宮,她瞧了我半晌道:“燕回,你嫁與太子可好?”蔓蔓青蘿 第八部分 《蔓蔓青蘿》第四十五章(6)
我拒絕,我不喜歡王宮,進了王宮的妃子,除非死,不然都出不了那座山谷。姑姑嘆了口氣道:“鑑兒是我的兒子,將來的寧王,我王家的女兒怎能不當皇后?”
皇后?統領後宮?哦,不,我要統領的是軍隊,不是一羣妃子。
父親生平第一次斥責我:“你這是置家族於不顧!就算太子是你姑姑的兒子,若他娶了別的女人,終是會削弱我王家的力量!”
我倔強地堅持。父親嘆了口氣道:“等你以後做了皇后,有了權,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多好?不嫁皇子,你怎麼可能去實現你的夢想!以後,等寧國成了我王家的天下,你想親自上陣也不是不行!”
我怦然心動,點頭答應下來。寧國的女子都沒有地位,更別說領兵打仗了。也許,做了太子妃,將來做了皇后之後,我能讓太子表哥破這個例呢?
那年春天,護國公主大開桃花宴。幾方勢力相較量的結果是讓太子在我、顧相之女、李相之女中選擇一人爲妃。那兩位並稱風城雙絕,都號稱琴藝超羣。我不屑得很,這等小女兒的技藝是我從來不碰的。我有姑姑撐腰,並不着急,躲在紗帳內聽她二人比試琴藝。本以爲兩人都是蘭心蕙質的女兒家,卻不料李相長女青蕾小姐的一曲《秋水》讓我頓起知己之感。心裡暗想,若是太子選了李青蕾,還有輔佐的價值。
他沒叫我失望,當衆向李青蕾表達愛慕之意,我心裡放下一塊石頭。以後,我可以不愛他,但是能影響他就好。要知道,人若有了情,就易優柔寡斷,是兵家大忌。
在姑姑和我王家勢力的影響下,太子劉鑑立我爲正妃,立李青蕾爲良娣。然而,王上堅持把顧相千金許給了四皇子爲正妃。我心裡咯噔一聲,寧王這般苦心爲四皇子找個老臣當靠山,均衡勢力,他心中的王位繼承人竟是劉緋?
我嫁與太子的當天,李青蕾也被一乘轎子擡進了東宮。新房內,太子木立在一旁瞧着我,眼中閃動着不甘與恨意,我心裡頓時很不舒服。我知道他愛上了李青蕾,想立她爲正妃,卻又無可奈何。我和李青蕾同一天嫁給他,按規矩今夜他要與我度過,但他心裡肯定放不下李青蕾。我有我的驕傲,我纔不要勉強一個不愛我的男人。於是我溫柔地賠罪,道自己偶感風寒,身體不適,適時地讓他大舒口氣,急不可待地去了良娣那裡。我“病”了七天,他才問候了我一聲,且還是不得不問的模樣,讓我大怒,乾脆病了又好,好了再病,徹底讓他放放心心高高興興地與李青蕾纏綿去。
在太子心目中,我是仗着王家勢力讓他不得不立的太子妃,而那個胸有丘壑、氣度不凡的良娣纔是他真心所愛,況且,她的美貌也勝我太多。能否得太子寵愛,我不在意,但是我在意我的地位,我將來的權力不容李青蕾分享。
知己知彼已成了習慣,我情不自禁就注意到這個琴聲連我也能打動的相府千金。然而,她再不撫《秋水》,我見她琴技雖不凡,琴音中卻再也沒有了那種心有嚮往的風華氣度。每當我沉思於她的琴聲中時,我的目光總能捕捉到李青蕾眼中的慌亂,這引起了我的極大興趣。
太子大婚後不久,就是顧相千金結縭。太子夜宴四皇弟,我藉機試探李青蕾,沒想到竟引出了她的妹妹李青蘿。她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那曲《廣陵散》一起,我就想笑,她纔是那個真正撫《秋水》之人。好一場夜宴,好一場戲啊。太子起了疑心,李青蕾毅然斷了再撫琴的念頭,這個我很欣賞,不給任何人再試探的機會是最明智的。還有四皇子,五年不見,他還是如當年在涼亭讓棋一般在太子面前隱忍裝蒜。安清王府小王爺劉珏倒是膽識過人,相府三姐妹內訌,禮部侍郎成思悅乾脆果斷……
而我選擇輔佐的太子,竟似沒有一點判斷力,當那麼多官員家眷當庭發作。唉,換作是我,我會好言勸說,等宴席散後再細細問明情況。若真是青蘿害她姐姐,悄悄通知了李相便是,犯不着這樣,這不是直斥李相無家教嗎?好歹那是朝廷的右相啊。蔓蔓青蘿 第八部分 《蔓蔓青蘿》第四十五章(7)
那一晚,因爲我一個小小的提議就看了這麼一出好戲,實在興奮,在王宮裡待着太無趣了。我提點太子,以小王爺劉珏的表現,以後他說不定會多個同族連襟。太子馬上對青蕾體貼有加,對這樣的男人,我只能搖頭。是夜,他竟跑來我寢宮,想要留宿。他以爲他是誰?想寵愛於我報答我的提點?我囑宮人攔了他回去,他沒有半點生氣和懷疑。
實在睡不着,我披衣起來,遠遠地聽見簫聲從玉璃宮傳來,是四皇子的簫。簫聲嗚咽,帶着萬千愁緒。聽說四皇子幼年喪母,他是前皇后嫡子,本來是尊貴無比,卻瞬間成了我姑姑最討厭的人。寧王不敢得罪王家,四皇子也就成了宮裡最受冷遇的人。
他的簫聲泄露了心裡的愁緒,隱忍着的一切似乎都透過簫聲發泄出來。我不禁好奇,他在忍什麼?爲什麼要忍?那簫裡的哀怨是這般明顯。我笑了,囑手下細細調查四皇子的一切。這一查不打緊,單就治下嚴謹這一點,就足夠我明白許多事情。我想他一定存了和太子爭天下的心,可惜他現在沒有實力。
我故意出言試探太子:“今我寧國國富民安,太子登基以後最想做什麼?”
劉鑑答我:“能與愛妃蕾兒相伴,國無禍事,便是孤王之幸。”
我只能嘆息,就算以後我成了皇后,他多半和寧王一樣,絕不會輕言征戰,更不會讓我這個一國之母上戰場,我心裡一下子鬱悶至極。跟一個不愛我的男人,一個我不欣賞的男人過一輩子,我這一生就這樣了嗎?父親說,等我有了子嗣,就能慢慢地把劉氏的江山變成王氏的江山,然而,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劉緋大婚那天,我睡得很晚,宮侍引着我在月光下順着小徑散步,不知不覺走到了玉璃宮附近。我囑她們熄了燈籠獨坐在湖邊。月光下的碎玉泉在宮裡形成成小小的湖泊,閃着光,安靜美麗。我突然瞧見一角紅衣從宮牆外飛身躍入,飄進了玉璃宮,不多時,那簫聲又起,淒涼感傷又帶着沖天豪情。
新婚之夜劉緋出宮所爲何事?他似很激動,簫聲泄露了他隱藏多年的心事,我聽出了他心中的殺戮之氣。我禁不住笑了,我選他,我賭他一定會接受。
過了兩日,我故意找了個空,似是無意地在他習慣走過的宮中小徑上遇到了他。他對我很禮貌。若不是我已看穿了他,也只會當他是個尊敬兄嫂的好皇弟。我屏退左右的行爲讓他有些吃驚,卻沉穩地站在那裡。
我緩緩道:“四皇弟不怕我們這樣,被人撞見,會引起誤會?”
他臉上總是掛着淡而疏離的笑,沉聲答道:“傳聞娘娘謀略過人,此舉必有深意,子離恭聽!”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好。我單刀直入:“若我助四皇弟登基,他日可否放我王氏一條生路?”
他露出震驚和惶恐的表情,眼睛裡的鎮定卻瞞不過我的眼睛。我笑了笑:“我說,你聽。以你之武功,二十丈之內有人,你都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