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一秒的時間,在山風中無聲的流逝,不過極短的一段沉默,卻像煎熬了整個輪迴。
那頭白國慶的笑聲已經止住,可他也沒繼續說下去,我把從李修齊手裡拿回來,連着喊了白國慶幾聲,都沒得到迴應。
“那,能告訴我一下,白洋她還好嗎……”我最後試着問了這麼一句,那頭馬上有了響動,像是人發出的沉重呼吸聲。
走在最前面的人折了回來,快步走到李修齊身邊,發覺李修齊臉色難看的閉着眼睛,不解的朝我看過來。
“有發現了嗎。”李修齊睜開眼睛,低聲問回來的人,那人趕緊跟他壓低聲音說了起來。
“白叔,你在哪兒。”得不到迴應,我也還要繼續問下去。
李修齊這時聽完了那人的話,看着我用脣語說,找到他們了。
我趕緊點點頭,心裡終於好過了一些,發現了白國慶和白洋的位置就是好消息。
山路的人都開始快速前進,我拿着走到李修齊身邊,他用自己的打了一些字給我看,意思是讓我繼續保持和白國慶的通話,他和其他人去現場。
我示意明白了,大部隊很快就消失在了視線裡。
一直不再說話的白國慶,終於咳嗽了幾聲,叫了我,我馬上回答他我還在。
“當年在王建設家裡,我留下了一個活口,所以那不算是滅門案,原來在睡覺的小女孩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還看着我笑,我的臉上沾了她爸爸的血。我抱起小女孩時,她還伸手好奇地去摸,小巴掌上也蹭上了血……咳咳……就是那時候,報復那六個畜生的辦法纔在我心裡慢慢出現了,我沒殺了她,我把她抱走了就養在自己身邊……”
我聽着白國慶的話,腳下也快步朝李修齊他們走的方向追上去。
“我要把她養大成人,如果我有生之年不能被警方抓到,那就在臨死之前,給這孩子講個故事,告訴她我究竟是她的什麼人……我是她的養父,更是她的殺父仇人。殺了所有親人的仇人。”
一股激烈的悲傷襲上我的心頭,我終於忍不下去了,大聲衝着吼了一句,“白國慶,你瘋了嗎!白洋,你究竟把白洋怎麼樣了,說話!”
那頭,隱隱傳來許多人叫喊的聲音,聲音還越來越清晰,難道是李修齊他們已經到了,我也小跑了起來。
白國慶和我的對話,很快就結束在了這裡。那邊裡很快傳來李修齊的聲音,他和連慶警方已經找到了白國慶和白洋。
“白洋昏過去了,我看了一下應該沒大事,白國慶也被控制了,你在往這邊走嗎。”李修齊有些氣喘吁吁地對我說道。
知道白洋沒事,我頓時像是從身上卸下了千斤重量,腳下速度快起來,“我馬上到,已經看到咱們的人了!”
一處臨近路邊的大斜坡邊上,站滿了人,有警察也有圍觀的路人遊客,我沿着一段上坡跑上來。就看到了這些。
我焦灼的用目光掃了一遍人羣,沒看到白洋,不過已經看到了被三個警察圍住控制起來的白國慶,他就坐在路上,身邊沒看到有輪椅,他的體力是怎麼帶着白洋走了這麼大段山路的。
看來人的潛力果然是巨大,尤其是在某種扭曲的精神力量支撐下。
我跑過去,開始喊白洋的名字,有警察同事閃開,我看到了李修齊,他半蹲在地上,懷裡抱着的人正是白洋。
白洋頭髮散亂的靠在李修齊懷裡,臉色蒼白,眼睛緊緊閉着,她的胳膊環抱在自己胸前,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姿勢,我職業敏感的觀察着白洋,可很快情緒就被關心和難受取代,我叫着白洋名字,多希望她馬上睜開眼睛衝着我笑笑,就像過去無數個那樣的時刻。
我一直羨慕白洋,羨慕她雖然是單親家庭,可卻得到了不必任何父母雙全孩子少的疼愛呵護,白國慶很好的扮演了父親和母親的雙重角色。
白洋一路快樂恣意的長大,除了在愛情上因爲曾添體驗到了煩惱和失敗,可她還是明朗依舊,我做夢都不會想到有一天這樣的女孩會面臨如此殘酷的身世真相。
她最在乎最愛的父親,毫無預兆的換了一個全新的身份,在他生命臨近終點的時刻,白洋遭受到的打擊有多大,我想象不出來。
連我這樣一個習慣了人生突變的人都難以接受白國慶的另一副面孔,更別說白洋了。
白洋被背起來準備送出去趕往醫院,我和李修齊都沒走,我們一起走向了被反銬住側臥在地上的白國慶。
他也看着我們,臉色很平靜,纏繞他很長時間的病色彷彿被什麼神秘的力量驅趕走了,白國慶安靜的看着我走近,慢慢笑了起來。
真實的笑容,比噩夢裡那個沉默不語的白叔,更加讓我心頭髮緊。
李修齊緩緩蹲到了白國慶面前,他的眼裡不知何時開始浮起了清淺的笑意,並不着急的問,“十年前,我也正在暗自準備着要向自己心愛的女人求婚,可是4·1號來了,愚人節這天老天沒跟我開玩笑,而是給了我一個晴天霹靂,我也跟你一樣,失去了我愛的人……向海桐,那個被你肢解了只留下頭部的女老師,就是我準備求婚的女孩。”
白國慶凝視着李修齊,兩個人臉上都帶着笑,漸漸地,他們的臉上也都……有了眼淚在流。
這也是連環兇手終於浮出水面後,李修齊唯一一次流淚,這之後一系列的繁忙工作裡,他不但沒哭過,連話也說得少了很多,一直到我們順利的把白國慶帶回了奉天羈押審訊,他甚至跟我說的話都沒超過二十句。
當然這也有我好多時候都留在醫院陪伴白洋有關。白洋在送進醫院幾個小時後就甦醒過來了,醫生說她是因爲劇烈的情緒起伏引發的昏迷,身體本身並沒大事,靜心休息一段就很快會恢復的。
可是我知道,白洋受傷了,傷得很重很重,隱形的傷口只有她自己才摸得到在哪裡,只有她自己感受得到傷口有多深,我很擔心她。
白洋也明顯的沉默起來,甚至清醒以後都沒問過我白國慶的情況,還是我主動跟她說了一下,她只是躺在那兒安靜的聽着我說話,等我說完了就笑笑,點點頭,然後就說自己困得不行要睡一下,閉上眼睛後就好久都不睜開。
她似乎在迴避我,我感覺得出來。
白國慶的身體也在被押解回奉天后,迅速惡化了起來,最後不得不送他進了醫院,對他的正式審訊也只能在醫院特殊安排的病房裡進行。
審訊之前,我之前和李修齊從賓館房間拿到的檢材結果也出來了,可以證實白洋的確就是連慶二十幾年前那個滅門案中不知去向的小女孩,她的dna和警方保留的王建設和家人的比對成功。
我沒把這個消息告訴白洋,覺得說不說,白洋都早已經知道了。
不過審訊白國慶之前,我還是去醫院看了白洋,她和前幾天一樣,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醫生建議我們應該找一下心理醫生,因爲白洋的身體真的很正常健康。
病了的是她的心。
我看着白洋如今的樣子很難受,沒想到她有一天竟然會跟我一樣,也是心裡生了病。
我們這下子真的成了難兄難弟,大學時白洋總用這四個字來形容我跟她的關係,結果這麼快就一語成讖。
審訊的時候,我和李修齊都去了,我們不負責審訊,只是和其他人一起在醫院給我們臨時安排的隔壁病房裡,通過視頻屏幕觀看。
石頭兒和半馬尾酷哥坐在了白國慶的病牀旁邊,審訊由石頭兒親自出馬。
我和李修齊各自坐在一把椅子上,目光都聚在面前的電腦屏幕上,幾個醫生和護士仔細給白國慶檢查確認過身體狀況可以接受審訊後,都離開了病房。
“如果不是這人的dna和案子裡採集到了精液樣本比對上了,我打死也不會想到那麼兇殘的連環殺人狂,竟然就這個樣子……”站在我們身後的一個刑警,感慨的說着。
我和李修齊都不說話,他除了見到我跟我打了個招呼之外,目前爲止就沒再跟我說過話了,他目光沉峻的盯着電腦屏幕,手指在嘴脣上習慣性的來回摩挲着。
“惡魔通常和凡人一樣,他們與我們同牀,與我們同桌共餐。”沉默中的李修齊,突然開口說了這麼一句,然後緊接着有用英文重複了一遍。
他說的時候,目光照舊盯着電腦屏幕,屋裡其他人聽了他的話,先是一愣,接着就有人說這話說的太好了,簡直是神點評。
“這是奧登說的話,我借花獻佛罷了,那邊開始了。”李修齊動了動身體。他起身把自己坐的椅子移到離電腦屏幕更近一些的位置放下,自己卻推到了所有人的後面。
我扭頭看着,看到他退到了病房雪白的牆壁邊上,往後一靠,背手而立。
不知道他這麼做,是爲了什麼,我剛要回頭看審訊,目光一閃之間,又轉回去繼續看着李修齊,看清楚後心裡莫名的一揪。
李修齊的手腕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副銀鐲子,我肯定他平時從來不戴任何飾物,這鐲子之前也沒見他手腕上有,應該就是剛剛離開了大家視線後纔拿出來的。
那銀鐲子……曾經佩戴在一隻美麗的女人手腕上,手腕擡起落下之間,畫筆描繪着美麗的事物。
曾經,也出現在一副高度白骨化的遺骨手腕上。
李修齊注意到我的注視,眼神漠然的看了我一下,沒有任何表示,只是看着我。
我趕緊轉過身。
隔壁的房間裡,石頭兒開始了審訊,白國慶仰面躺在牀上,目光望着頭頂的天花板,問他可以開始了嗎,他嗯了一聲說可以了。
我雙手環抱在胸前,隱起來的雙手卻已經握成拳頭,心裡想起來我離開白洋的時候,她突然在我身後對我說,等宣判的那一天,她會出庭的。
“我會以白國慶家屬的身份去旁聽宣判的,到時候你陪我一起……”這是白洋的原話。
他還能熬到被法律審判的那一天嗎,我看着屏幕裡的白國慶,總莫名有感覺白國慶不會讓自己以被告的身份結束這一生。
醫生也說了,白國慶目前的情況,隨時有可能出現意外,讓我們要有心理準備,同時要通知他的家人。
儘管是在醫院,可按着法律程序,白洋作爲家屬也不能和白國慶見面,所以白洋纔會跟我說,她要等宣判那天再去。
“考慮到你的身體狀況,我來問你直接回答問題就行了,可以嗎。”石頭兒聲音低沉嚴肅,正在問白國慶。
“可以。”白國慶低低的聲音回答道。
之前我已經非正式的聽過了有關案情的講述,可是白國慶畢竟只是講了一部分,他必須把每個案子的情況都講出來,按程序還要帶他回案發現場進行指認,可看他目前的狀態。恐怕要成問題。
我和李修齊跟專案組碰頭開會時,石頭兒他們聽到白國慶是連環殺人案的嫌疑人時並沒多大反應,因爲這個可能的結果我們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了心裡預設。
可是聽到白國慶自己供認,案發更早的連慶滅門案也是他做下的之後,石頭兒他們都很意外,半馬尾酷哥都罕見的多了好多話分析起來,他說這種情況在連環殺人兇手身上,是個很特別的例子,值得研究。
是啊,是特別。
等我在李修齊不在的情況下,跟他們說了白國慶在裡跟我說的所有事情後,每個人都表情複雜的沉默不語,向來正義感十足的趙森,隔了好半天嘆了口氣。
向來冷漠面對一切的半馬尾酷哥,率先開口說了一句話,他說,“人真的沒有好人和壞人之分,有的只是好與壞哪一面在你身體裡佔得更多。”
我明白,大家都是人,都在法律之外,對白國慶有這一種無法說出口的同情。
可是不論如何,他以暴制暴甚至更加殘暴的的報復,絕不是正義的,雖然他的確如願給仇人送上了生不如死的折磨,可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石頭兒按着案發順序進行訊問,滅門案說完之後,開始說第一起的連環案。
“2003·5·20日,你是怎麼對被害人吳曉依下手的。”石頭兒問。
白國慶幾乎沒在病牀上動彈過,除了他的嘴。
“她很熱心,我去她上班的超市買東西,幾次,幾次後摸清了她上下班的時間,然後去她收銀的出口等着付款跟她說上話了……咳,等她那天下班回家時,我就裝着跟她順路,問她是不是也是跟着父母從連慶移民到浮根谷的。她說是,還跟我聊起來,很愛說話……我假裝無意提起了她爸的名字,說起了連慶的印染廠子弟小學,孩子防備心理太差,聽說我是做瓦工也懂水暖,就,就領着我去了家裡,說自己一個人住在外面,讓我幫她看看,下水總是不順,跟她爸說了好幾回了。也沒修……”
吳曉依大概到死也不能理解,死神就這麼被她自己親手帶進了家裡,把自己的生命終結在了那一天,只有22歲。
“殺完人那天,晚上回家我還給女兒上了一課,告訴她無論如何也不能領陌生人回自己家裡,尤其是家裡沒人的時候……”
白國慶並沒像我們預計的那樣無力說話,似乎說起他復仇的過程的感覺,足以支撐他超長髮揮自己的力量,一個瀕死之人最後的絕望之力。
審訊繼續在一問一答之間繼續,沒多久就問到了所有受害人中,年紀最大的王麗瑩。浮根谷實驗小學38歲的那位老師,劉儉的妻子。
白國慶沒馬上開口,他轉頭看了下石頭兒,眼神有些虛空起來。
“那是沒辦法,六個畜生裡,只有那個劉儉始終沒有孩子,我等不下去了,只能對他老婆下手了,沒辦法,”
石頭兒說,“王麗瑩在被你殺害的時候,已經懷孕了。你還間接害死了一個未出世的小生命。”
白國慶神色變了變,手虛弱無力的掙扎着擡了擡,“呵,我才知道,這麼說的話……效果更好了,那個劉儉一定想死了吧?”
石頭兒盯着白國慶,“你想錯了。”
我看着視頻裡的石頭兒,如果不是在進行正式訊問筆錄,我想石頭兒也許還會對白國慶說的更多一點,如果是我,就還會跟他說,也許那個你說的畜生,正在心裡暗暗感謝害死了他老婆的那個惡魔,因爲他的出現,他可以名正言順的離開那個可憐的女人,不用再去揹負什麼道德壓力。
事實也證明,劉儉和情人生活在一起了。
我不知道如果白國慶知道了這些,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審訊緩慢的進行着,終於不可避免的問到了美院女老師向海桐的那一起上。
我看到石頭兒開始問這個時,側頭和旁邊的半馬尾酷哥說了幾句話,我則是轉頭向後面看,目光越過幾個刑警身體之間的縫隙,看到了李修齊的手腕。
那個銀鐲子,明明和他的性別氣質並不搭。可此刻看到他的手腕上戴着它,我竟然發自內心覺得那鐲子就是他的,和他一直在一起。
“2006·4·1日,被害人向海桐死於自己租住的畫室裡,被肢解,現場只留下了她的頭部,是你做的嗎。”石頭兒開始問。
白國慶嗯了一聲,看着石頭兒問,“你們有個人,他跟我說,說他是那個美院老師的男朋友,是真的嗎,他喜歡向宏那個女兒?”
這應該算是和案子問訊沒有直接關係的問題,石頭兒隔了幾秒纔回答白國慶,問這個幹嘛。
白國慶神色平淡的回答,“這個案子,能讓那個人來問我嗎,我有有話跟他說……他不來的話……”白國慶不往下面說了,閉起嘴巴,盯着石頭兒。
我站起身,繼續看着始終靠牆而立的李修齊,也不知道他聽清了白國慶剛纔說的沒有。
審訊暫時中斷,醫生和護士也重新進去給白國慶檢查身體狀況。
石頭兒很快推門進了我們這間病房,進門就問李修齊來了嗎。所與人都聽到了剛剛白國慶提出的要求,紛紛朝李修齊站的位置看過來,石頭兒也大步走到了他面前。
又說了一遍白國慶的要求,李修齊始終淡然的聽着石頭兒的話,聽完了幾乎沒做任何考慮,就回答說他沒問題,只要領導這邊同意。
“我們都無法預知那個人會說些什麼,你確定自己沒問題嗎,畢竟這件案子,你牽扯其中的情感太沉重了,不必勉強,我可以想別的辦法繼續問下去。別以爲你師父老了,我有辦法搞定他。”
李修齊淡淡的笑了,目光清亮銳利,“你這個徒弟也還行,這點承受能力我怎麼會沒有呢,按他說的,我跟你過去。”
石頭兒足足一分鐘沒說話,就那麼看着李修齊的臉,然後又看到了他手腕上明顯多出來的銀鐲子,終於重重點了下頭,“行,走吧。”
五分鐘後。我從視頻裡看到病房的門打開,石頭兒先是獨自一人走了進去,坐回到他之前的位置上,白國慶看着石頭兒,很快又回到門口那裡,在等待什麼。
又過去了有一分鐘的時間,李修齊才從門外走了進來,自己拎着把椅子,挨着做記錄的半馬尾酷哥身邊,坐了下來。
白國慶盯着李修齊的每一個動作,直到他們兩個人,四目相對起來。
“可以繼續了嗎。白國慶。”石頭兒問道。
白國慶只看着李修齊,面色明顯比之前給筆錄的時候有了變化,他盯着李修齊打量的時候,我看到李修齊把兩個手臂擡起來,拄在了面前的桌子上,兩手半握在一處。
白國慶的視線轉移到李修齊的手腕上,看了半天,眼睛使勁眯起來好幾次,像是距離讓他看不大清楚什麼東西,他試圖看清,一直沒怎麼動過的身體開始在病牀上動了起來。
“你怎麼了,需要醫生進來嗎?”石頭兒問白國慶。
“不用……你。你手腕上戴着的是什麼,我看不清楚,是鐲子嗎?”白國慶有些激動起來,費力的說完,開始咳嗽起來,聲音隔着視頻聽上去都很刺耳。
李修齊和石頭兒交換了一下眼神,起身站起,朝着白國慶的病牀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