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暖,春節愈近。又時常聽見雨點跌落在葉片之上的聲音,滴滴答答,好像總要把失魂的人都敲醒。滿路撐開傘,感到頭頂散落幾顆大雨滴,涼意才沁入心脾。
陸園林帶她回家見父母的那天,也是下很密的雨。偶有幾顆小指般大小的雨點打在窗上,發出石子般的聲響,每敲一次,她心裡的弦就緊一分。
她靜坐聽雨,越聽越不安。忍了好半天才打起退堂鼓:“園林……我……我好緊張。”然後說,“我這樣很糟糕,改天再去好不好?”
陸園林看出來她是真的亂了,靠邊泊好車又安靜了片刻,執過她的手,開着暖氣仍舊凍得冰涼。
他比誰都清楚她的慌亂,往副駕駛那頭挪近,只說:“來。”她不明所以,他解釋,“到懷裡來。”
她總是拒絕不了他的要求,每一次都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但又每一次都本能地選擇相信他。滿路把頭貼在他胸膛,聽着他平穩而有力的心跳,瞬間心神安定。
他有神奇的力量。
“雖然取得他們的認同在我心裡並不十分重要,但因爲它對你很重要,所以我還是會說服自己去做。”
他向來很耐心,說話總是不疾不徐:“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覺得我是這樣貪心的一個人。”慣性地揉揉她的頭,“滿路,我想娶你,迫不及待想娶你。”
他很少這樣表白。心砰砰地跳動,像剛跑完一千米那樣劇烈地跳着,也不知是她的還是他的。
“我向你保證,他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不會爲難我們。”他說,“他們一定會很喜歡你,會爲我們高興,會衷心地祝福我們。”
現在才發現她有多膽小。一直懂得他是多麼珍貴,所以才這樣如履薄冰。她真的也不想半途而廢。
但還是拘束。記得欣然跟她說過,一喬的父母早早認定了園林這個女婿,私底下也跟園林的父母旁敲側擊過許多回。他們二人只當年輕人害臊不好意思開口,少不得替他們做主。所幸園林的父母向來比較開明,每每對一喬讚不絕口,只是也說得看園林自己的意思。可如今帶回家讓二老過目的女子,跟一喬相比,確實差強人意。她如何輕鬆得了。
好在陸園林並沒有騙她,他的父母,確實都是十分平和的人。陸園林的母親是個很年輕的女人,舉手投足優雅大方,氣質極好,說話始終帶着笑:“滿路呀,到這兒來就別拘謹啊,咱們就是聊聊天兒,你別把自己嚇着了!園林跟我們說了,你靦腆,怕生!我和你陸叔叔啊不是什麼怪物,你也別覺着不自在!”
她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開場。
“阿姨,”她軟軟地喚了一聲,“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親切地笑:“我知道我知道!你別緊張,別緊張啊!”
滿路一瞧見她那樣平易的笑容就心軟,又好笑又感動。
那天陪他們吃了頓飯又閒聊了許久,想象中的殘局並沒有出現。只是從此她多了一個綽號:膽小鬼。
雨越發下得大,夾着涼風拍打着脆弱的傘,那輛白色的車在視線裡模糊又遙遠。
陸園林有一個習慣,不管風裡雨裡,只要她來了,他每一次都會站在眼前讓她看見。偏偏又遇上下雨天。真是好事多磨。
滿路見他輕鬆的樣子,很不服氣:“你怎麼一點兒也不緊張?”
“我可不像有的人,膽小鬼!”
她瞪他一眼,不甘示弱:“是啊。我臉皮薄。”
陸園林悶笑着瞥了她一眼,並未打算還擊,退讓說:“嗯,我臉皮厚。”
她笑捏了捏他的臉,滿腔怒火一下都煙消雲散。
她已經開始了漫長的假期,陸園林還沒有。今天也是抽空纔回的家。聽說他們要回來,家裡不知多高興,最激動……是舜禹。
還是愛調侃她:“林滿路同志,你總算爲組織做了回好事啊。”
滿路知道他所指,他和江與葉目前都還不想結婚,再且小兩口日子也過得挺滋潤,就更加不想成家了。只是家裡盼得急,舜禹雖然表面似沒有聽進去,實則也記在了心上。正愁得慌,陰差陽錯,滿路中途竟殺出來解圍,他自然感激涕零。
她只低眉淺笑,口上卻不饒:“不客氣,這其中有你一半功勞。”
舜禹看她似是不滿,賠笑道:“還不是因爲你未來老公人格魅力太大了嘛。”
滿路只當他胡說,瞥了一眼並不理睬他。
“自打我們第一次見面,他就明着跟我說,他喜歡你。”
她豎起耳朵想聽仔細。
舜禹笑嘆:“他早知你的事情,跟我說一定會讓你好起來。後來我再陪你去檢查,情況越來越樂觀,我就知道,他早晚會讓你心悅誠服的。”滿足地笑了笑,“果不其然。”
“你們有什麼事情瞞着我?”滿路問。
“他時常跟我聯繫,從我這兒瞭解你的許多事情,包括你的習慣、喜好、病情、治療,很多很多,但唯獨從來不問你的感情。我猜他也知道,只是不介意你的過去,也自信能給你未來。”舜禹看向她微笑,“滿路,他很愛你,也真的很適合你。哥放心!”
滿路睫眸微溼,問他:“爲什麼不早告訴我?”
“他不讓。我也認爲不必要。”
“你害我差點兒把他推得遠遠的。”她強詞奪理。
他摸摸她的頭:“現在不就在你身邊嗎?”
她回眸,瞧見陸園林正和兩位老人聊得火熱。見他靜靜地低頭,抿着脣微微笑着,必定又是在認真聽講。爸媽一遇上他就變得話多。
滿路佩服他撥草瞻風的能力。只見過一次,便斷定她爸爸對酒情有獨鍾。林培良拿到酒的一刻果然笑得見牙不見眼:“好傢伙!再放個三五年就更醇了!”
方蘭在一旁聽了冷掃一眼,落井下石:“你要是忍得了三五年,我這名字倒着寫了!”
園林還悄悄跟她說,有人拌嘴纔好呢,不然總沒有笑聲,怪冷清的。他是無所謂,只怕她不習慣。她原本也認同,只是突然就不想跟他拌嘴了,只想對他加倍的好,十倍百倍的好。
他說要給她辦一場盛大的婚禮,她不肯,厭煩折騰。她見過的婚禮,無非就是一對新人站在人羣裡供人觀賞一般,吵吵鬧鬧她反而不願應付。相愛是長久的陪伴,至少在她這裡,不需要用婚禮來證明。他本不答應,被她念着念着也妥協。心下還是感激他的寬容,凡事都不與她計較。她這樣的脾性,估計也就只有他受得了。
“滿路!來一下!”
聽到爸爸呼喚,滿路撂下舜禹就轉身。
“怎麼啦,爸。”
林培良深吸了口氣,拍了拍身旁的空位:“來,坐到爸爸這兒來。”
她也懵,不知何意,茫然地遞給媽媽一個眼神。方蘭搖頭,示意她坐。
來到身側才發現,原來父親的兩鬢已有些褪色,不知何時竟悄然生出了銀髮。
原來她這樣忽略他。
林培良握住她的手,嘆氣:“我的滿路長大了,要嫁人了。”
不知爲何她卻覺得心酸,只笑着點點頭。
“我和你媽盼了半輩子就盼着你能找個好歸宿,替我們照顧你,心疼你,珍惜你。”他扭頭看着她笑,“可我又常常想,我的女兒這麼優秀,那得什麼樣的男人才配得上啊!”
她默默地看着他,笑着聽他說每一句話,心底卻在發酸。陸園林坐在對面,同樣緘默而嚴肅。
“等了這麼多年,終於等來了一個閤眼緣的,可爸爸這心裡啊又舍不下。”
“哎喲老林!”方蘭聽到這裡忙打岔。
林培良擺擺手,接着說:“雖然這個夫婿我和你媽都很中意,但爸爸還是想問你一句,滿路,你愛他嗎?”
滿路詫愕,就連陸園林也不曾問過她這個問題。她愛他嗎?懵着臉只知道屏氣凝神,思考幾秒,她答:“是。”
陸園林擡眼瞟着她,眸底盡是她的影子。
林培良點了點頭,轉而對陸園林說:“園林,你聽見了,我女兒是真心的喜歡你。”
“我就這麼個女兒,我啊,從她出生到現在就沒捨得對她大聲說過半句話。”嘆了一氣,似是有些哽咽,“你理解作爲一個父親的心情嗎?”
滿路鼻尖一酸,咬着脣把淚水憋在眼底。父親是全世界最好的父親,最好最好的父親,也是她今生最愛也最愧對的男人。
小時候不管多忙,他總能及時到家趕在她睡覺之前給她講故事,輕哄着她入睡。少時不懂,等到年齡稍長才悟出原來那是一個父親最柔軟的時候。極盡溫柔只爲她歷經美夢一場,願她憧憬童話亦相信美好,做他最幸福的小小姑娘。可如今,當他終於放慢腳步偷得清閒,她卻始終高視闊步,竟忘了停下來給他力所能及的關心和償補。
可陸園林尚未爲人父,又如何能理解這份心情呢。
她以爲他會一貫地沉默,卻聽他認真說:“伯父,我理解。”
“滿路是您唯一的女兒,也是我這輩子唯一想娶的人。對不起,奪走了你這麼珍貴的東西。”
“但是伯父伯母,請您們放心,我一定好好愛她。也請您們相信,從現在開始我會做她的大地,會一直撐着她,托住她。會給她厚實的肩膀,予她力量,做她這輩子最牢實的靠山。”
她看見父親用手背拭了拭眼角,欣慰地點頭。
和林培良相比,方蘭倒顯得冷靜。雖然歡喜,但還是慨嘆:“我們啊只怕你們一時腦熱,做事只看今朝不論明日的。”瞥了一眼兩人,嘆息,“可既然你們都覺着這樣好,今後可都要學着忍讓點兒了。結婚不比戀愛,是要過一輩子的,雞毛蒜皮的事兒多着呢!凡事啊多想對方的好,少些計較,好好過!”
陸園林笑瞟了一眼滿路的方向,十分歡喜應承:“好。”
從前她悲觀,對婚姻帶着幾絲憧憬又總憂它是愛情的墳墓。走到這一步才發覺,她人生中的每一個重大抉擇都似是水到渠成,並不由她決定。好像,她只要負責隨緣、隨心、隨他,一切就已是美好。正如她此刻擡眸,剛好觸碰他的目光,她脈脈含情,他也揚眉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