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嘉三年,西北涼州。
八月的西北烈日炎熱,空氣中的滾滾熱浪逼得人喘不過氣來。
疾風呼嘯不止,捲起無數殘葉和風沙,西北的空氣似乎灰濛濛的。
風沙一不小心迷了眼,李雲嫆感覺指腹傳來一陣刀割的疼痛。
她垂眸看去,只見左手中指的指腹被裁紙刀割出了一段半寸長短的傷口,刺眼的鮮血自傷口溢出,“滴答、滴答”地滴落在地。
“夫人。”大丫鬟夏蓮緊張地驚呼道,連忙用一方帕子按住了李雲嫆手指上的傷口。
待血止住後,夏蓮神情複雜地問道:“夫人,您最近是有心事嗎?”
這幾天,李雲嫆相當倒黴,前天,園子裡的花架倒塌,砸到了她的肩膀;昨天,她崴了一隻腳;今天,她又割傷了手指。
夏蓮服侍李雲嫆多年,知道李雲嫆的運氣一向很好,總能化險爲夷,唯一一次例外大概是九年前,有半個月她也像最近這般倒黴,一會兒摔倒,一會兒驚馬,一會兒被誤傷……
夏蓮還記得那時李雲嫆還住在定遠侯府,那一次她與大姑娘、二姑娘大吵了一架。
現在再想京城的事,夏蓮只覺得恍然如夢,彷彿是上輩子的事了。
李雲嫆恍然未聞地看着地上的鮮血,思緒又回到了八年前血染皇陵的一幕幕……
這時,門簾外傳來了婆子的稟報聲:“夫人,老爺回來了,就在前院等您,說有話跟您說。”
李雲嫆從回憶中回過神來,連忙站起了身。
夏蓮喜笑顏開,提醒道:“夫人,再過兩天就是方公子的生辰了。”
每每想到方明風,夏蓮的心裡就是一陣唏噓:方明風對夫人實在是太好了。
當年康王楚祐逼宮謀反,卻在皇陵被太上皇與今上父子倆擒下,康王最後是被太上皇下旨賜死,至於蕭奉元、王康尹、袁哲等隨康王一起謀反的主謀全都被判斬首,太上皇仁慈,對於那些罪臣的家眷只是判了流放三千里。
李雲嫆被奪了康王妃的封號誥命,但撿回了一條命,在她被押往遼東發配的路上,方明風將她從衙差手中救走。
爲了李雲嫆,方明風捨棄了英國公世子的身份,與她隱姓埋名地來到了西北。
兩人在這個小城鎮裡假鳳虛凰地假扮成一對夫妻,這一轉眼間,整整八年過去了。
方明風足足等了李雲嫆八年,一直恪守禮節,夏蓮委婉地勸過李雲嫆好多次,希望她能忘記康王重新開始……時間是治癒傷口的良藥,直到最近,李雲嫆終於有了鬆動的跡象,這次還專門替方明風繡了一個荷包作爲生辰禮物。
一切都會好的。夏蓮在心中美滋滋地想着,等將來夫人爲方公子生下一兒半女,從前京城的那段過去也就徹底過去了。
李雲嫆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等了她八年,細水長流,她心裡當然也是感動的……
李雲嫆緩步朝屋子外走去,脣角微微彎起,目光明亮。
這是一間二進的院落。
自然與從前定遠侯府、康王府不能相比,但住在這裡八年,她漸漸地也習慣了。
她從來也不是什麼嬌生慣養的人。
庭院裡,栽了幾株金桂樹。
此時,桂花盛開,空氣中瀰漫着一股馥郁的桂花香,香味濃烈,走得太近時,讓人聞着有種氣悶之感。
穿過垂花門,李雲嫆就看到了方明風靜靜地立於一棵金桂樹下。
他身着一件半新不舊的天青色直裰,五官深邃,小麥色的皮膚略顯粗糙,身上掩不住的疲憊,與曾經那個矜貴驕傲的英國公世子判若兩人。
上方樹冠打下的陰影覆在他的臉上,襯得他的表情有些深沉。
“明風。”
李雲嫆輕輕喚道,望着兩三丈外的方明風,輕輕蹙了蹙眉,強忍着腳踝的疼痛。
昨夜,她不慎扭了腳,到現在右腳的腳踝還有些紅腫。
方明風專注地盯着自垂花門走來的李雲嫆,抿着薄脣,久久沒有說話。
他的目光從她彎彎的柳眉,到長翹的羽睫,到淺淺的酒窩,再到飽滿的櫻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瞳深如夜。
她很美。
他一直知道這一點,可現在,他卻覺得眼前的女子給他一種既熟悉而陌生的感覺。
方明風捂了捂自己的胸口,幽黑的眼睛沉了沉。
“明風,你找我是有什麼事嗎?”李雲嫆款款地朝方明風走近,脣角噙着一抹淺笑。
方明風藏在袖中的雙手緊緊地攥了攥,聲音沙啞地說道:“我今早收到了京城的書信,我爹已經改立世子了。”
早在八年前,帶着李雲嫆遠走高飛的那一刻起,方明風就知道這一刻遲早會來。
庾家案後,他的父親英國公方懷睿就休了妻,於七年前續絃,如今他的嫡次子方明行已經六週歲了。
既然方懷睿改立方明行爲世子,也就意味着他已經徹底放棄了方明風這個長子,再無轉圜的餘地。
“明風,”李雲嫆朝方明風又走近了兩步,柔美的面龐上難掩愧疚之色,“都是我害了你……”
“我今天來找你,”方明風伸手打斷打斷了李雲嫆的話,漠然道,“是來向你辭行的。”
周圍靜了一靜。
李雲嫆:“……”
李雲嫆愣了一下,立刻聯想到了英國公改立世子的事,便道:“明風,你是想去京城……”
然而,方明風搖了搖頭,心頭泛起一陣苦笑,苦澀地說道:“我哪有臉再回京城去,我打算去江南重新開始。”
當初,他不想李雲嫆去邊疆受苦,在流放途中,把她劫走。錯已經鑄成,他不可能回頭了。
方明風揹着手在樹下緩緩走動,然後停在李雲嫆身前,又道:“以後,你保重。”
最後五個字的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他現在是來找李雲嫆辭行的,他這次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李雲嫆難以置信地看着方明風,瞳孔急張,彷彿被什麼狠狠地扎進了心臟,周身血液停止了流動。
她一下子就慌了。
方明風與她青梅竹馬,這麼多年來,無論發生了什麼,他一直在她身邊,可現在他居然要離開她了……
旁邊的夏蓮也聽到了這番對話,惶恐不安地問道:“方公子,你要把我們姑娘一個人留在這裡嗎?”
李雲嫆的嘴巴開闔了幾下,可喉頭髮緊,一個字也發不出來,鼻尖縈繞的桂香濃得令她窒息。
這一刻,李雲嫆的腦子裡混亂如麻,心緒更是複雜,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不捨,是震驚,還是忐忑不安。
“明風。”她力圖鎮定地喚着他的名字,想去拉他的袖子,但是方明風敏捷地避開了,李雲嫆眼底的慌亂被他盡數收入眼內。
方明風看着眼前這個與他一起長大的少女,心頭竟是一片平靜。
曾經,他只要這麼看着她,心跳就會怦怦加快,一心只想攬她入懷,呵護她一生一世;
一想到會失去她,他就會心如刀割。
他愛她,珍她如寶,愛她如命。
可最近這幾天,他就像是從一場漫長的迷夢中一點點地清醒了過來,忽然間就醍醐灌頂了。
此時他看着她,再也沒有心動的感覺。
他又何嘗願意承認自己愚蠢,可這些年來,他做的那些事的確蠢不可及。
明明李雲嫆早已經選擇了康王,嫁做人婦,他卻執迷不悟,甚至於爲了她,他不惜拋棄了家族,放棄了世子位,變得孑然一身。
他覺得他像是被什麼迷了心竅似的,又彷彿被什麼力量玩弄於鼓掌之間。
當年父親勸過他很多次,軟硬兼施地讓他放棄李雲嫆,說李雲嫆不安分,自私自利,可他執迷不悟,一次次地爲李雲嫆辯解,告訴父親,他爲李雲嫆做的都是他心甘情願的……
他哪裡還有臉再回去見父親。
過去這些年,他到底在做什麼呢?
方明風自嘲地笑了笑。
他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眼底沒有一點情緒,如一汪寒潭,沒有喜歡,也沒有厭惡,只淡淡道:“這棟宅子就留給你。”
“……”李雲嫆臉色發白,渾身發涼,想說她不需要這宅子,但又說不出口,她知道她需要一個安身之處。
康王死後,她已經一無所有,李家人根本不是她的親人,她只有方明風了。
而現在,連方明風也要離開她了。
李雲嫆死死地咬着下脣,幾乎咬出血來,她的指腹又開始流血,把包紮的繃帶染紅。
她的人生曾經如那盛放的牡丹花般,豔冠羣芳,可是從某一日開始,她的人生陡然間急轉直下,似乎花期提前結束,到現在,就只剩下了凋零後的寂寥。
她一點點地失去了一切……
夏蓮急得滿頭大汗,跪了下去,膝行了兩步,忙道:“方公子,夫人她……”
夏蓮想告訴方明風,李雲嫆爲他準備了生辰禮物,卻被李雲嫆打斷了:“夏蓮!”
李雲嫆兩眼發紅地死死盯着夏蓮,身子繃得緊緊,示意她不要再說。
這世上多的是女子爲了挽留男子,下跪哀求,以爲眼淚可以換來男人的心憐,但是,她不會,也不屑。
她與太祖皇帝一樣是穿越者,她有她的驕傲。
“保重。”說完這兩個字後,方明風快步從李雲嫆身邊走過,推開宅子的大門走了出去,毫不回頭地走了。
上空懸掛着耀眼的烈日,陽光將他決絕的影子拖得長長。
宅子內外,一片窒息般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