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衛平感到在視野的深處閃發着白光,於是睜開了眼睛。不料,晨曦已經灑進了休息廳裡。圍坐在休息廳的沙發裡分析着住宿登記卡時不知不覺地睡着了,林警官也深靠在旁邊沙發上還熟睡着。同僚們已經回到了警察局,不見一個人影。
賀衛平看了一眼手錶,還不到7點鐘。總服務檯一帶和休息廳裡還沒有人。再過一會兒,也許就會因結賬退房的客人而熱鬧起來吧。
清晨,休息廳裡闃無人影,總顯得很岑寂,如沙漠一般荒涼。只是打了個瞌睡,所以仍感到頭重腳輕萬分疲憊,賀衛平回味着剛纔瞌睡着時做到的夢。
頭痛不是因爲累,也許是因爲那個夢的緣故。
“救救我、救救我……”
在夢境中那個脖頸的動脈被玻璃碎片切斷的女孩,不斷地央求着他。她的脣角淌着血,蓬鬆的頭髮散亂在臉上,血從他的指間不斷的噴出,然後噴濺在她的臉上,這隻使得她的央求更顯悲切。
這是那個女孩在“小年爆炸案”之後,臨死前痛苦掙扎,女孩竭盡餘力向他救助着,血沫不斷的從她的嘴間噴出。
從那天起,小年的一切便成爲了一場惡夢。
——爲什麼!
那些該死的傢伙爲什麼會那麼殘忍——他想抓住那些該挨千刀的殺人兇手,但他更想責問他們,想問他們爲什麼要那麼幹,他們怎麼能下得了那個手。
“死了,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
在被夷爲平地的一個碼頭上,一個水手失魂落魄的抱着一個從水中撈起了屍體,用斷斷續續卻非常清晰的話哭喊着,那個水手沒走出幾步,隨即便從嘴裡和鼻孔裡噴出大量的鮮血,很快便死去了,水手的內臟都被震碎了,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拼盡全力救起了一個落水的少年,可終於還是一個死人。
當時,警服都被衝擊波撕破的賀衛平曾愕然地想要跑過去,救那個人,可是……他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死去,那一刻他渾身是都是汗水,而那一刻他的腦海中只剩下了仇恨。
對那些恐怖分子的仇恨,現在他總算是能理解了,爲什麼在西北叛亂期間,軍人們不會留下俘虜,原因非常簡單,只是緣於仇恨,可那裡的一切都是簡單,只需要抓住那些屠殺民衆的叛亂分子,直接槍斃他們就行了。
可是在這裡,一切都是複雜的,儘管賀衛平很想殺死那些恐怖分子,但是他卻清楚的知道,他不能殺死他們,那怕付出生命,也要逮捕他們,爲了他們的口供,爲了挖出每一個該爲此事負責的人。
現在,每一個人都試圖和共和派撇開關係,所有人都推測是他們乾的,儘管對共和分子充滿了敵意,但是畢業於警官學校的賀衛平卻不是一個“村夫”,他知道一切都必須要有證據。
剛纔的夢,也許是寄託着4864個冤魂的遺願。
一定要抓住他們!
賀衛平將堅定的目光掃向人影漸多的總服務檯一帶,他的潛意識告訴他,那些恐怖分子,還藏在這座城市之中,他們也許就住在旅館之中。
在總服務檯出納組那裡,陸續地聚集起早晨出發的客人。在休息廳裡,到處都有早起的外國住客在翻閱着報紙。
“嘿!完全睡着了。”
林斌伸着懶腰打了一個哈欠,用指甲颳去掛在嘴角上的涎水。但是,賀衛平沒有理會林斌,目光仍盯視着總服務檯的某一點。引起他注意的地方,正是受理訂房手續的接待組。
與出納組的擁雜相反,這裡簡直是門可羅雀十分冷清。說起來也真是,沒有客人會這麼早就來訂房,忙閒的時間正好與負責結賬的出納組相反。
在調查中已經多次與旅館接觸時,因此對此非常瞭解。儘管如此,賀衛平還是熱切地盯視着那裡一動不動。
“發現什麼了?”林斌終於發現賀衛平異樣的目光。
“有一些發現吧。”
賀衛平將目光回到向總服務檯借來的住宿登記卡上,目光依然熱切。他終於覺察到一些可疑之處。
“通過這份名單首先可以看出,這個叫田中岡一的傢伙,是在小年前五天來到武漢,你看,他在入住之後的三個小時,就退房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在碼頭的和樂飯店,也看到過他的登記,”
“沒準是一個來武漢進貨的日本商人,你沒看這登計的職業就是商人嗎?”
“你看,中興飯店……”
說話的時候,賀衛平從口袋中拿出一張地圖,那地圖上分划着各區的排查範圍。
“他和省議會是兩街之隔,從他居住的六樓看去,可以看到省議會,你看這是和樂飯店,那是一棟十層的大飯店,他住的是頂層,從那到碼頭……”
反覆看着那兩個位置,林斌的眼前只是一亮,他似乎明白了賀衛的推測。
“要不申請作一次交叉比對吧,沒準還真能查出一些什麼?查出他那幾天在那!”
“現在可沒有時間!”
賀衛平看着地圖說道,而林斌似乎也領悟到賀衛平話裡的含義,今天是碼頭開放的日子,如果他沒被列爲嫌疑人的話,今天就會乘船離開武漢,很快他就會回到日本,當然如果他是日本人的話。
“你是想……”
“沒錯,不敢對不對,咱們都要把他抓回來!”
“可光靠主觀判斷,很難讓長官信服,而且也很難讓法官簽署逮捕令……”
“都這個時候了,還要什麼逮捕令!”
賀衛平喊了一嗓子,在說話的時候,他已經走出了飯店休息廳,而林斌急忙跟了出去,他試圖勸說自己的同事,雖說“小年爆炸案”讓所有人的心裡都憋着一股火,可是對於警察來說,他們還需要遵守法律。
越是在這種情況下,就越需要法律!
“有這些間接材料,至少表明他值得懷疑?咬咬牙下個決心吧。”
平時謹小慎微的賀衛平有些衝動地說道,而這正是全體警員的心聲,作爲武漢人,他們可不希望這個案子被調查局的人破了,現在滿大街都是調查局的暗探,他們從全國範圍內調來了最優秀的探員,在過去的半個月中,在武昌他們先後逮捕了一千多人。
“那……咱們找到他,問個情況吧,若是可疑的話,就把他抓回來!”
“嘟……”
郵輪的汽笛聲在臨時碼頭處響了起來,在碼頭附近,隨處可以看到荷槍實彈的軍警,所有的汽車都受到最嚴格的檢查,不僅覈對警備區司令部簽署的通行證,檢查車廂,還會對車底進行檢查。
將被翻開的行李塞回行李箱中,田中岡一的心中微帶着一絲怒火,而臉上也表現出了怒意,事實上,在他周圍幾乎每一個被檢查到的外國人的臉上都帶着怒火,那些軍人的動作很粗魯,他們甚至覺得女人的內衣都有可能變成炸彈,所以檢查起來恨不得把衣服都撕成兩半,以確認其中沒有炸彈。
“真是一羣粗魯的傢伙!”
田中岡一在嘴邊嘀嘟着,他的神情極爲平淡,儘管他曾幫助過那些共和激進派的傢伙製造過炸彈,但是對於武昌的那場爆炸,他卻沒有任何負罪感,在他看來,那不過只是爲償還中國人欠下的血債罷了。
當年在中日衝突時,中國人不也曾指使朝鮮的恐怖分子在日本到處安放炸彈嗎?
這只是收一點利息罷了!
“就是他!”
當田中岡一走過檢查站,朝着碼頭架着舷梯的地方走去時,在一個暗角內,一個頭戴鴨舌帽的拄着柺杖的人對身邊的人輕語一聲。
“確定嗎?”
那人看一眼身邊這個頭上還繫着紗布的傢伙,他的眼睛少了一隻,真懷疑他會不會認錯人。“他化成灰我都忘不了,肯定是這傢伙!”
他負責跟蹤的那個人,早隨着爆炸化成了灰,在過去的幾天中,調查局根據他的報告,逮捕了一百餘人,而且逮捕的範圍還在擴大,可是按照口供,還有一個人,一個幫助他們設計炸彈的“外國人”還沒有被逮捕。
而他則是唯一和那個人有過一面之緣的調查局探員,對於他來說,小年恐怖襲擊事件可以說是他的人生奇恥,他爲自己的後知後覺而悔恨不已,每一個在恐怖襲擊中死去的人,似乎都他害死,如果不是靠着“抓住他們”的信念支撐着,恐怕他早已倒下了。
得到肯定的答覆之後,那人便衝着附近的幾個使了一個眼色,立即有幾個便裝打扮的人悄無聲息的從多個方向朝着田中岡一走過去,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手都插在口袋中。
直覺,或許是動物對危險的直覺使得田中岡一朝着周圍看去,在覺察到周圍幾個方向有人朝着自己逼迫的時候,他並沒有慌張,而是非常平靜的繼續朝前走着,似乎周圍的一切都與他沒有關係似的,不過他的眼睛卻是不時掃身前方的廊柱,那根水泥柱應該可以吧!
嚴格的檢查使得田中岡一甚至都不能帶毒藥上船,現在,決心自殺成仁他面對眼前的危機只能選擇一個更爲直接的辦法。
突然,他猛的一個跑動了起來,就在他跑動的瞬間,另外幾名探員也動了起來,其中一個探員注意到他朝着廊柱跑去時,立即暗叫不妙,拼命朝着廊柱衝去,他幾乎同田中一前一後先後到達柱邊,在田中猛的撞向柱子時,他同樣撞上了田中,兩人猛的一下撞倒在地。在一陣混亂中,臉在撞倒時擦傷的田中滿面是血的被幾名探員死死的按在地上。
“是那個日本人嗎?”
剛剛跑過檢查站的賀衛平、林斌兩人看到了一個滿面是血的人被調查局的暗探抓住了,在夢中見過的、給兇手戴上手銬的瞬間,此時就在眼前的一幕,卻是讓賀衛平感到一陣從內心深處涌現出的失落感。
“抓住了,真的是他嗎?”
深夜,南京鼓樓。
夜已經很深了,除去依舊熱鬧的娛樂場所外,整個城市大多數地方都是關門閉戶的,而在居民區內,更是家家閉戶,小巷中只有昏暗的路燈散發出些許柔和的燈光,而其中一棟房子卻亮着燈。
一箇中年人失魂落魄的從宅院中走出來,他的頭髮凌亂,眼神呆滯,緩慢的擡腿邁出門檻,身後身穿和服的少婦不安的地把他送出來。
和服少婦疑惑的問道:
“這麼晚了,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嗎?”
中年男人點點頭說道。
“大使館內還有一些事情,你不用等我了。”
然後他便徑直朝大街走去。
和服女子的眼神驚疑不定,丈夫的情緒低落,心緒不定她全看在眼裡,但日本女人遵守傳統的戒律還是讓她不敢再多問一句話。這個男人是日本駐華大使館一等參贊松本和一,和服少婦是他的妻子。
在松本和一開着車還未進入大使館,便看到大使館的門外停着一輛汽車,汽車內似乎坐着幾個頭戴禮帽的男人,而在路邊的電話亭中一個男人似乎正在打着電話,只看他們的那身打扮,松本和一知道,這應該是帝國調查局的探員,心下忙暗叫一聲不妙。
在汽車駛進大使館的時候,松本和一看到的大使館的壁爐正冒着煙,完了!
突然間,松本和一明白了一切,他知道事情爆露了,他急匆匆的跑進大使館,卻看到大使館內職員們正來回奔走着,他們不斷的把文件塞入壁爐。
“大使呢?”
他連忙拉住一個人問道。
“在樓上!”
推開大使辦公室厚實的木門,辦公室內瀰漫着濃濃的雪茄煙味,再一看日置益大使此時正一言不發的坐在沙發上,沙發前的茶几上,放置着一瓶烈酒,配以這屋內的酒氣,甚至懊惱起爲什麼自己的反應是那麼的遲頓,事件發生後,竟然沒能在第一時間派情謀略人員掌握那些示威民衆的第一手資料,從而做出對日本最有利的選擇。
儘管作爲駐華大使,但他並不是一個親華主義者,至少在內心裡他並不是一個親華主者,任何瞭解日本的人都知道,在九年前戰敗之後,儘管日本無可奈何的倒向了中國,但是在日本政府內卻分成了的“西洋派”、“亞洲派”,前者主張與西洋各國接近,從而擺脫中國對日本的鉗制,而後者則主張同中國交好,隨中國共同建立亞洲新秩序,可以說,過去的九年之中,日本政府內部鬥爭,實際上就是“西洋派”與“亞洲派”之間的鬥爭,而在現實壓力的威懾下,在過去的六年間亞洲派一直佔據着上風,可並不意味着亞洲派中諸人都是鐵了心思甘願充當“亞洲老二”,更多的卻是迫於現實的無奈選擇。
而日置益正是其中的典型,在他的內心深處,他比任何人都渴望中國能夠從日本撤軍,日本能夠恢復往日的“獨立”,但他卻明白另一個事實,隨着中國一天天的強大,這或許只是一個夢想。
而中日兩國的關係非常明顯,中國強大一分,日本擺脫中國鉗制的可能就少了一分,對於日本而言,甚至都沒一絲可能依靠軍事力量脫離中國的鉗制,當年的和約是卡在日本脖頸上的一道枷鎖,那道枷鎖使得日本只能擁有可憐的,甚至僅只能滿足近海防禦的海上力量,而在日本本土,又有多達三十萬中國駐軍,在日本每年支付駐軍80%軍費的前提下,日本根本就沒有可能建立一支足夠強大的陸軍。
而現在,中國人爲了避免他們流血,日本陸軍正在迅速重建,僅在露西亞就有六十萬日本皇軍,而在蒙古還有近二十萬軍隊正在訓練,而對於日置益而言,他的使命就是盡一切可能,爲將來日本徹底擺脫中國的鉗制努力着,他一方面同立憲民主黨積極接觸,甚至將外交經費的三分之一捐贈給立憲民主黨,而另一方面,卻又積極同共和派,尤其是那些激進共和分子聯絡,向他們提供資金,甚至技術上的支持,以期那些人在中國製造混亂。
可是,半個月前,武昌的爆炸卻把他嚇壞了!
準確的來說是武昌爆炸的影響力把他嚇倒了,作爲一位駐華大使,他親眼目睹了在爆炸案之後,這個國家的怒火,如果牽涉到日本人,可以想象,中國的怒火足以把整個日本燒上一遍,如果心裡沒鬼,或許他不會擔心,可問題是……
“在過去的兩年,我向共和派提供了不少於五十萬日元的資金支持!”
在松本和一進入辦公室後,吸着雪茄煙、喝着酒的日置益有些感慨的說道。
“一發炸彈十元,我希望他們能在中國扔下兩萬枚炸彈,可……”
搖着頭,日置益卻是痛苦的閉上眼睛。
“那些蠢貨卻把兩萬枚炸彈集中在一起引爆了,他們引爆的那裡是炸彈,分明就是,就是毀滅一切的火焰!”
“閣下,現在,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作爲參與者,松本和一有些絕望的問道。
“聽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