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日落的時候,方展棠獨自站在江邊,眺望江面。那麼沉重、黯淡,急匆匆地老是向前流着。一眼望去,那動盪不已的流水、忽隱忽現的旋渦,正如頭腦裡涌起的許多雜亂的思想,永遠在那裡閃現。
方展棠此時的心情也同這江水一樣此起彼伏,怎麼也平靜不下來。他望着江水,心想:人也應當像這江水一樣勇往直前,向前看,千萬不能退縮。一時軟弱有可能喪失一生的機遇。他細細地回憶着離開洋行後的許多往事:
年前,在父親去世後,他離開了洋行,靠着典賣家中土地所得的三十萬元,在浦東開發區內創辦了“展鵬紡織廠”他曾經算過一本筆,按照浦東開發公司同兩江總督、湖廣總督、閩浙總督達成的包稅、包捐釐協議,辦紡織絕對是有利可圖。
事實證明八個月前,他的決策是正確的,在浦東開發區租地建廠,添購織布機後,待展鵬紡織廠用日本進口棉紗織出第一批棉布時,正值江南光復,棉布大都被光復軍做廠採購,獲利可謂頗豐,在其它人仍然對實業觀望時他抓住了機會。
兩個月又從產業銀行貸款一百五十萬元,又引投一百五十萬元,從美、德兩國購進織機,擴建工廠,對於只有二十六歲的方展棠來說,在美國的六年留學經歷使得他有着遠超他人的見識,在他看來執政府意欲強國,畢定會大力扶持實業。
事實再次證明了他的正確,執政府對國貨的支持,時剛舉起的國貨浪潮,使得他相信自己的“展鵬”一定會發展成爲中國最大的紡織廠,甚至於他大幹一番的同時,還生出了他日兼併產業公司名下“浦江紡織”的心思。
可現在呢?
他卻發現自己正在慢慢陷入一個困境之中!
從產業銀行貸款、引投超過三百萬元,充足的資金使得他可以大幹一番,展鵬一開始用的日本紗,而在擴建展鵬時,他投資一座10萬錠紗廠,一舉佔全國紗錠總數10%之多。
日俄戰爭的爆發,使得日本傾銷東北的洋布銳減,國貨風潮,又能使得國貨受到推崇,無論是他或是他本人或是公司的股東,都相信紡織業大有可爲,畢竟人不能不穿衣,中國有四億五千萬人,一人一年即便是隻置一件衣,市場即爲驚人。
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公司的發展卻讓方展棠明白,或許在展鵬紗廠、第二織廠投產時,公司就會陷入一個新的困境。
展鵬現在的發展幾乎是依靠着國貨浪潮,靠着“莊敬自強、國人用國貨”的風潮發展起來,之所以如此,是因爲日本、英國等國在中國傾銷棉紗、棉布,他們依仗特權入關不僅只客5%的關稅,甚至於往各口貨又免徵厘金,只有售於銷客後,方纔徵收厘金。僅此兩項,其紗、布即比國貨便宜10%甚至更多。
國貨潮起,可國貨之潮能持續多長時間?
緊鎖着眉頭,微酣的方展棠憶起方纔在商會聚會上衆人間的談話。
“國貨浪潮,正呈退勢!”
“一個月前,洋布於各省行銷不足二十萬兩,而今卻近百萬兩,恐國貨之潮勢力將退,商民皆言其利,民亦傾利,國貨之潮起於鐵路,如今路權已復,民自然無堅持之舉!”
而這正是方展棠的擔心緣由所在,與各國不同,中國實業全無關稅保護,多年來實業在洋商傾銷下,只是勉強維持罷了,若是洋布傾銷之勢再現……“關稅,關稅……”
手着着黃埔江邊的鐵製護鏈,方展棠的眉頭緊皺着,他在心中無奈的嘆着氣,執政府雖是民族政府,可卻也不得不在現實面前妥協,這協議關稅有可能動得了嗎?
皺眉思索時,他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個新聞來。
“執政府邀請英、美、德、法、奧匈、意、日、荷七國代表,在北平召開關稅特別會議!”
會有成效嗎?第一次方展棠生出要去寺裡上香許願的念頭來。
子午時分,從書房裡走出來的陳默然在院間散着步,儘管姬麗從倫敦寄來的那封長信,讓他整個人陷入困惑之中,但今天卻不是思考那件事的時候,那只是私事罷了。
今天!不對,明天是個大日子。明天外交部將會在北平向北平公使團發出一份“最後通牒”,而與之相對應的是,全國各海關、通商口岸碼頭都會有一次大行動。
憑着廊間的路燈看着廊邊的一些早謝的鮮花,眼見呈紛紛謝落之勢。一陣蕭瑟的夜風,吹得幾片凋零的花瓣顫顫悠悠地落在腳下。
彎腰撿起落葉,陳默然撫摸再三,不由得心中大發感慨。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時不我待,得儘快行動啊!”
自炎黃4602年起,京師改稱明洪武年徐達北征克大都後之名,北平,自此中國不再有北京,只存北平,作爲一座兩朝之都,不過是在光復一個半月後,這座城市即不見了過去的繁華,在南京的司法部通過“滿清身份解釋”之後,城中旗民皆移交光復軍戰俘管理機構管理,因而悉數遷出北平前往各地參與公路、鐵路或河道工程,而前往河套等地墾荒。
不再作爲帝都的北平,很難在短期內恢復隨上百萬旗民遷出後的市井的沒落,與過去相比,此時的北平曾人滿爲患的內城,這會顯得有空蕩蕩的,街道兩側盡是貼着敵產封條的房屋,此時的內城,除去駐於此地的光復軍外,幾看不到多少路人。
“夜風響起時,若大的京城似如鬼城一般!”
儘管各國人士用此話形容內城,但是在東交民巷公使館區,各國公使依然頑固於此辦公,衆所周知,執政府無意以北平爲京的一個原因,就是東交民巷。在北京光復後,在執政府的一次會議當張之洞上提出,應把首都遷到北京去。出席會議的管明棠當即反駁說:“香帥,你還願意東交民巷的存在嗎?”
而他的意思是說,東交民巷使館是外國列強侵華特權的產物,也是中華民族恥辱的象徵,如果首都建在北京,各國列強的使館還會繼續存在;若首都建在南京,那麼北京東交民巷的特權就不復存在了。這一問,使張之洞一時瞠目,無言以對。最終還是以南京爲都。
在汽車朝着東交民巷使館區駛去時,樑敦彥看着車外冷清的街道,偶爾於路邊經過的光復軍巡邏隊時,不禁爲這座六百年帝都的沒落而感嘆,失去了天子氣的北平沒落了,內城如死城般的空寂,而外城的商家的遷離又加劇了這座城市的沒落。
聯繫着南京的日漸繁華,樑敦彥不禁在心下感嘆着城市的興衰恰如國朝的興衰一般,在他心生感嘆時,車已經進入了駛館區,從車中可以清楚的聽到各**營中傳出晨號,那些公使們甚至曾幻想過將東交民巷搬往南京。
“崧生,如果你做出底線之外讓步的話,你就不用回南京了,直接從天津做船出洋託庇外人吧!辭呈就不用遞了,我會發文將你革職,另外移交法庭調查。”
在進入英國公使館時,樑敦彥的腦海中冒出了從南京來北平時,執政府在下關碼頭送行時叮囑的最後一句話,底線之外……在英國公使薩道義以及海關總稅務司赫德兩人的歡迎下,樑敦彥進入了位於領事館二樓的大會議室,此時七國代表已經坐於會議室之中,將談判的地點選擇英國公使館舉行多少帶着些無奈,畢竟除去日本之外,其它七國只是半邦交國罷了。
在簡單的寒喧之後,樑敦彥一行人坐於會議桌的南側,對面的則是英國公使薩道義、俄國公使雷薩爾、美國駐華公使柔克義,法國公使鮑渥、德國公使穆默、奧匈公使齊幹、意大利公使薩爾瓦葛、荷蘭公使克羅伯,至於日本公使內田康哉則是敬陪末座,而在這個會場裡,總稅司赫德的身份是卻是複雜的,一方面按理他應該是中國官員,應該在坐在中國一側,可這時他卻是做於薩道義的身旁,由此可見雖名爲中國海關,可卻是爲各國所操控。
擡眼看了下赫德,樑敦彥的眉頭微微一皺,但並沒有說什麼,而跟在他身旁那些相對年青的外交官員們同樣是表情各異,有的皺眉有的卻是難掩心中所惡,所有人中只有作爲外交部次長的陸徵祥面上依然保持着微笑。
會議一開始,樑敦彥便開始對協定關稅全無任何情面的加以抨擊,言詞之利只讓諸國公使不時微皺着眉頭,但衆人卻沒說什麼,他們已經從其它渠道獲得一些內幕,這次特別關稅會議,中國人將有可能試圖收回關稅自主權,而這正是各國所不願看到的,也正因如此,他們纔會決定一致行動。
在樑敦彥對協定關稅加以抨擊時,日本公使內田康哉的臉上沒有一絲波動,他已經得到了來自東京的一些指示,日本將支持中國的一些主張,不過這些主張絕不包括關稅自主。
“……我有責任向諸國轉交我國執政府的決定,第一收回關稅稅權,第二修改關稅稅則!……”
“樑部長,我有義務提醒您,這顯然違反了貴國對諸國公告中,遵重前清舊約的諾言,我代表公使團向貴執政府提出最重要的抗議!”
作爲年度公使團團長的薩克義首先提出了抗議,這次關稅特別會議召開的非常突然,以至於他們雖然決定一致行動,可卻在底線問題上發生了一些爭持,但至少大家有一個共識,就是關稅稅則可以增加,但關稅自主嘛,至少現在還不行!
“薩公使,對於舊約,我國一直都是給予尊重的,正像此次超過特別關稅會議,正是基於尊重與各國舊約的基礎上,正像我們發表的對外宣言中所倡一樣,中國六十餘年間,備受不平等條約這約束,此種束縛,即與國際相互尊重主權之原則相違背,亦爲獨立國家所不許,今日,中國統一告成之際,應當進一步遵正當手段,實行重訂新約,以副完成平等及相互尊重主權的宗旨實行重訂新約。”
迎着薩克義的抗議,樑敦彥用對外公告宣言的中的話語作了迴應,同時又補充一句。
“我國願與任何國家友好交往,相信這亦是各國之願,而友好的第一個前提,卻是平等,若是沒有平等相待,那行還有何友好可談?”
沉默!在樑敦彥的發言結束後,會議室內稍沉默了十數秒。
“我想我們可以理想貴國的舉動,但貴國目前並不具備實施關稅自主的能力,更何況對於舊約的修改,並非一勞永逸的,對於南京來說,舊約的確有修改的必要,但是在關稅自主的問題上,並不僅是對舊約的修改,而是對舊約的全面推翻,公使團對此不得不表示遺憾,對於我們表示反對,這是公使團目前達成的共識,我想樑部長可以如實向南京彙報,對關稅自主問題,我們拒絕展開任何會談。”
薩克義的遺憾早在樑敦彥的意料之中,準確的來說是在執政府的意料之中,便針鋒相對的回答道。
“作爲執政府外交部,我亦有義務向公使團轉達執政府對關稅自主態度,極爲堅決,非達不可,若各國一意阻撓,則執政府爲達到其目的記,已另有辦法,即至絕交也在所不惜!”
樑敦彥的回覆只讓薩克義等人一愣,他們顯然未曾想到一直在努力尋求各國承認的南京,竟然會持此強硬的態度,而樑敦彥又深吸一口氣直視着赫德。
“諸國的拒絕使得我國不得不採取一切必要的手段,根據南京的指示,現在我將執政府簽署“中國海關暫行附加稅辦法”通告各國,希望各國能夠給予理解……”
從陸徵祥的手中接過幾份文件後,樑敦彥將《中國海關暫行附加稅辦法》遞交有些茫然的各國公使。
“赫德稅務司,我需要提醒你,附加稅徵收日,以今日啓起,尺物未完稅,絕不得出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