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盆大雨洗刷着的通往租界的街道上,一隊荷槍實彈的身着綠軍裝的士兵,頂着雨在街道上快步奔跑着,明亮的刺刀在插在槍頭上,從兩邊的建築探出頭的市民看着這一隊士兵朝着租界跑去時,無不是一驚,此時的租界界口處,一隊巡捕正荷槍站在那裡,兩個推倒黑木崗樓停在那裡。
在上海縣槍炮聲響起之後,工部局即命令巡捕封鎖租界,同時開始命令萬國商團警衛租界,從起義到現在已過去二十分鐘,萬國商團的兵佐還未到,華洋巡捕們暫時頂在這路口。在接近租界時,路國政發出一聲口令,原本快速奔跑的部隊,改成了快步走,巡捕們看到這隊士兵出現在租界時,立即有一名警官喊了一句。
“這裡是租界請停止前進”
“這裡華界”
路國政吼了一嗓子將槍插入槍套,帶着一個班朝着租界界口走去,而三個輕機槍手則架着輕機槍瞄準着租界,他們接到的命令就是封鎖租界,防止滿清官員逃往租界。
嘩啦的槍栓上膛聲從黑木崗亭後方響起來,而路國政等人依然朝前走着,那崗亭後方提着槍的巡捕終還是未敢開槍,他們接到的命令很清楚,對方不開槍,不得首先開槍,即便是各國領事也知道“亂民”不比官軍,萬一真開了火,對方若是衝進租界,即便是將來報復了,可萬一自丟了命去不值。
走到租界路口,距離十米處隨着路國政的一聲口聲,那些士兵倒是在那設起了哨來,又過了一會一輛馬車駛了過來,士兵立即從馬車上擡起一圈鐵絲,一拉開幾道蛇腹型的鐵絲網阻住通往租界的道路。
“長官,你瞧,那些傢伙來了”
上崗不一會兒,一個眼尖的士兵朝着租界裡指了一下,一個個提着槍的萬國商團官兵走了過來,這羣人一到界口就在那裡擺着手、叫喊、端起槍做射擊狀。可是路國政等人不理睬他們。
又過了一會的軍官,帶着30多名士兵,端着機槍上了刺刀的步槍,一步步逼了過來,就在他們將要越過的租界時,路國政心一緊,便帶着幾個人頂上過去。
他們想幹什麼?
瞧着他們一副準備越過租界的模樣,路國政的心裡有點發毛,長官的命令很清楚,這邊不越界,那邊同樣不準越界。
不能退,一步不能退
走到界口時,那一羣萬國商團的意大利兵停住了,軍官不知嘀咕了幾句什麼,個頭很高的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槍,走到路國政跟前,刺刀的尖刃離他的胸膛只有一兩公分。
路國政則把手中的衝鋒槍槍口上移,對準他的胸膛,緊握板機的手裡滿是汗水。雙方的目光在對峙。兩雙眼睛毫無懼色對抗着,這會那個軍官又嘀咕了幾句,又有幾個人挺着刺刀衝過來,跟在路國政身後的士兵同樣挺着刺刀逼了過去。
十二柄刺刀、十二雙眼睛逼視着,刺刀的刀尖距離彼此只幾公分。
這是膽的角鬥;
這是力的抗衡;
1分鐘、2分鐘、3分鐘……
街燈下刺刀的光波晃動些許的反光,眼睫毛都感覺得到森森的寒氣。這羣意大利兵的目光由猙獰、兇厲,逐漸變得猶疑、怯懦了,目光的正鋒,避開了直接的對刺,緩緩下移,最後凝注在黑洞洞的槍口和路國政緊扣板機的食指上。
路國政的心坦然了,嘴角浮起一層蔑笑。敵人的意志垮了。
果然,在寸步不讓情況下,那羣意大利兵持槍的雙手開始顫抖,漸漸地,門板樣寬厚的軀體竟打擺子般哆嗦起來。相比於意大利兵手中那普通的刺刀,光復軍士兵槍頭那帶着鋸齒的刺刀,在映着月亮時卻是更讓人心驚肉跳。
此時的街道,出奇的靜,靜的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
那名軍官盯看着這羣寸步不讓的中國人,這些中國人的表現出乎了他的想象,與自己的人那煞白的臉色不同,他們的臉上不僅沒有懼色,反而還有些躍躍欲試的模樣。
終於在半個小時後,雙方的手臂都發麻的時候,那個軍官嘀咕一句,然後命令自己的人走了回來,他自己走了過去。
“好”
叫好聲突然從那兩邊的建築裡的傳了出來,原本被槍炮聲驚醒的市民,同樣是捏着把汗的在自家的窗口盯着街口的這一幕,見自家的爺們逼退的洋鬼子,怎麼能不爲他們喝着彩。
“軍官先生,不論你是什麼武裝,我希望你知道,這裡是租界,是……”
“這是華界”
未等他說完,路國政便直接回了一句。
“我部有權於中國土地上,設立任何檢查站”
說罷,路國政便頭也不回的走回了自己的崗位上,跟在他身後是一羣得意洋洋的士兵,他們揹着步槍,享受着樓上傳來的喝彩聲,第一次這羣光復軍的官兵享受到一種從未享受過的那種榮耀。
“長官,這洋鬼子也忒面了,就那麼挺着,我看都有人嚇的腿打着擺着……”
士兵得意的嚷嚷着,這被刺刀指着他們早已經習慣了,在訓練場上,那刺刀可指着脖子練着突刺,當初他們一個個也都被嚇的屁滾尿流過,這會那種被刺刀指着時屁眼發麻的感覺,反倒是陌生了。
“別得瑟了,給我盯住了,不要放一個人進租界,回頭還要收拾那幫子奴才”
路國政咧嘴一笑,說話時臉上卻露出些狠意來。
這時路邊的二樓打開的窗戶上突然伸出了一面旗來,是面藍黃紅的三色旗,接着從窗口一個人探出頭,那人大聲喊了一句。
“大漢光復萬歲”
“中國萬歲”
一夜的大雨在黎明到來前停下了,伴着大雨停下的還有上海縣方向傳來的炮聲、槍聲,上千八時,豔陽高照的上海城城,呈現出一片歡騰、熱鬧喧沸的景象。
上海是中國開埠最早的城市,聚集着數以千百家新式學堂,這裡的沸騰幾乎是理所當然,這些在新式學堂接受教育的學生們反倒更容易受到民族主義的影響,當他們打開門的時候,昨天還是滿虜的上海,今天卻是光復了,這怎麼不令他們興奮。
成千上萬名的上海各處新式學堂裡學生,還有那些女校裡的女學生,三五結夥地在街頭高呼口號和散發傳單。有的則拿着從上海臨時督政府那領來的宣傳單到處張貼着,還有的在牆壁上書寫着光復標語。
而光復軍的戰士們,則乘着那野馬小卡車,肩上挎着馬槍,不斷的在街道上散發着各種文告:《光復軍司令告市民書》、《向民族光復軍致敬》、《中國民族臨時政府對內對外政綱》。
突出其來的藍黃紅三色旗幾乎插遍了店鋪單位。街頭巷口掛滿了紅布橫幅:
“慶祝江南六省一光復!”
“驅逐索虜,光復民族!”
“大漢民族光復萬歲!”
“民族政權萬歲!”
除去這些歡呼的口外之外,大街小巷到處貼有標語。
“驅逐索虜、誓不爲奴!”
“打倒滿清殖民政權!”
街面上的牆壁上還貼着各種告示:《中華民族臨時政府告同胞書》、《上海光復會告市民書》、》《中華民族臨時政府宣言》。
而從浦東開來的產業公司的建築隊員們在街頭巷內來往穿梭、絡繹不絕,有的是去江南製造局領取槍支彈藥,有的是帶着武器去指定地點報到。有些人是去站崗放哨,有些人則是去監管俘虜,街道上你來我往,摩肩接踵。
市民們在昨晚下半夜聽到四處響起的槍炮聲,也不知出了什麼事情,嘴裡嘀咕,心中犯疑,也提心吊膽,擔驚受怕。天亮以後,槍炮聲漸疏,趨於平靜,人們渴望瞭解外邊的情況,帶着幾分冒險走出家門,慢步輕腳地溜到巷中街上,睜眼一看,世界變了個樣,到處是三色旗橫幅,牆上貼滿了標語告示。
又看到不計其數的繫着紅領帶的士兵和來往不斷的學生,人們看了佈告,聽了講演,才知道上海發生了光復起義,起義部隊取得了勝利!民族督政府成立了!上海光復了!
不僅如此,最爲驚人的,卻還是那告示着寫“江蘇、安徽、浙江、福建、江西、廣東五省一日光復”,再加上湖南,這意味着六省光復了,即便是最無知的人也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今後可以不再忍受那滿清韃子!難以名狀的痛快涌上心頭,擔驚受怕的心緒消失得無影無蹤。市民們全神貫注地聽着街頭站在車上的戰士們演講,使勁高聲地跟着青年學生呼喊口號。見到穿着軍裝的戰士,便親切地稱之爲“義軍”。
一個小販接過宣傳隊員發給的一份剛剛出版的《民族》號外,上面用紅字印着《中華民族臨時政府領導人員名單》,他雙手拿着看閱。好幾個市民圍在他身後觀看,有位老人問道。
“這大漢光復了,那皇帝是誰呀?”
那個小販馬上應答。
“是陳默然、陳大亨唄上面不是印着了嗎?中會民族臨時政府陸海軍大元帥陳默然兼臨時政府執政”
另外一箇中年人又問。
“這中華民族臨時政府是什麼東西?”
正當大家猜測議談時,旁邊的一位男學生聽到了,走進圈子裡向他們解釋,什麼是中華民族,臨時政府又是什麼。
街道兩旁出現不少人羣,有的是在聽演講,有的是在學唱《重回漢唐》。在一個許多人圍成的大圈子中,一位戰士揹着步槍站在木凳上,揮動雙手在教市民學唱《重回漢唐》,她教一句,大家學唱一句: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廣袖飄飄,今在何方。幾經滄桑,幾度哀鴻。衣裾渺渺,終成絕響。我願重回漢唐,再奏角徵宮商。着我漢家衣裳,興我禮儀之邦。我願重回漢唐,再起漢邦威揚,何懼道阻險長,看我華夏兒郎……”歌聲不僅只在上海縣華界響着,即便是在租界中,同樣的歌聲依在空中迴盪着,在各街口戒備禁嚴的街壘處,隔着鐵絲網和荷槍實彈的萬國商團士兵以及從黃埔江各國兵艦上調來水兵,租界內青年學生們和封鎖租界的光復軍官兵在那裡大聲唱着歌。
“……我們立下莊嚴的宣誓,怕死的懦夫儘管走,我們誓死保護這民族之旗。與仇敵的血戰,拋下血旗的是誰,是被金錢和官位誘惑的,骯髒和卑鄙的他們,血染的血旗舉向天空,立下莊嚴的宣誓,怕死的懦夫儘管走……”
揹着步槍光復軍官兵一曲罷,租界裡的青年們立即又接了上來,這種詭異模樣只讓那被擠夾在兩者中間的各國水兵和萬國商團惺惺而視,他們只是驚訝的看着眼前的這一幕,看着那些精壯的士兵,這些士兵和他們所習慣的清國兵截然不同,身體更強壯,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們骨子裡透着好鬥的習性。
“……再起漢邦威揚,何懼道阻險長,看我華夏兒郎……”歌聲從大街上傳到位於白渡口的英國領事館內,各國領事們知道這是大街上游行的中國人,不僅是上海沸騰了,同樣的租界也沸騰了,即便是再無知的人也能感覺這座城市此時透出的狂歡。
德國、日本、俄羅斯福、法國領事們,此時正焦急的等着英國和美國領事的到來,美國領事古納沒來,即便是的英國領事滿思禮此時也沒來,古納這位上海領事團的輪執領袖領事,不開沒辦法開會,可那滿斯理爲什麼沒來?
在他們在英國領事館的會議室旁的休息室裡,吸着雪茄煙交頭嘀咕着的時候,在領事的辦公室裡,滿思禮和古納兩人卻正在接待一個客人,這個客人是他們的老熟人,此時這場會面已經持續了一個小時。
“你們聽”
走到窗邊的管明棠用力的推開窗戶,外間傳來了一陣陣民衆的歡呼聲。
“滿思禮領事、古納領事,你們聽到外面的聲音了嗎?這是被奴役了兩百六十年後,一個民族發出的吶喊,這個民族不會再做異族的奴隸,他要光復,他要找回自己的尊嚴”
雙目盡是血絲的管明棠幾乎是輕吼着,此進的他顯得有些激動,看着窗外那遊行的民衆,他深吸一口氣,又一次走到沙發上坐了下來。
“現在,無論是對於英國或是美國來說,都將面臨一個選擇,是面對現實,還是繼續選擇支持清政府”
“管先生,對於你們爭取民族解放的行動,我個人表示贊同,但希望你明白這只是個人的贊同”
滿思禮平靜的答了一句,然後又補充道。
“你們沉船切斷揚子江的行動,已經給各國在華的利益帶來的損害,現在在蕪湖和鎮江多達二十餘艘各國商船被迫停在那裡,這完全可以被視爲你們對各國利益的侵害”
“這是爲了阻擋清軍的軍艦,同樣也是爲了保護各國在華利益,如果清軍軍艦順流沿江鎮壓,我想對各國的利益損害,將遠超過目前暫時截斷航線帶來的損失,再則,爲保護各國商船,我們並沒有採用水雷封鎖不是嗎?”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後,管明棠看着眼前的這兩位領事,英美領事是重點的攻關目標,除去已經建立良好的私人關係外,最重要的是兩國對中國並無領土要求,他們更爲看重的是市場。
“兩位領事先生是瞭解陳先生的,他曾在英國和美國接受教育,我有一個問題想反問兩位領事,是同北方的那些人打交道容易,還是和一個接受過西方教育的中國人打交道更容易,而且作爲商人,沒有任何中國人,比陳先生更瞭解自由貿易的可貴,這亦是未來的中國政府所堅持的對外原則之一”
深吸一口氣,他又看着面前這兩位沉思着領事。
“同時,你們已經得到了《中國民族臨時政府對內對外政綱》,對於平均地權、裁撤厘金、廢除苛捐雜稅之類的也許並不是你們所關心的,但是,在對外政綱中,你們已經看到我們的決心,雖然我們將滿清視爲殖民政府,但是出於維持國際信譽,我們依然決定承受沉重的政治和財政壓力,承認各國在華權益、承諾歸還外債,先生們,一個相信自由貿易的、對外開放的現代政府,和一個骨子裡不願貿易、不願開放的、野蠻而愚昧的政府,那一方更符合各國利益呢?”
滿思禮和古納兩人對視一眼後,都從對方的眼睛中讀出彼此的看未能。
“管先生,你需要明白,是否承認臨時政府爲交戰方,需要得到京城公使團的批准,不過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至少目前我們並無任何意願干涉中國的內政,這一態度亦是今日領事團會議的態度,希望你可以轉告陳默然先生,我本人更希望能夠在合適的時候,向其遞交國書”
滿思禮在說出這番話時,語中帶着濃濃的自信,畢竟各國都不能在未取得共識之前,採取單獨形動。
“這亦是我個人的看法,不過我需要提醒一點,租界的交通必須立即恢復,否則恐怕會引起其它國家的不滿”
在古納作出同樣表態之後,管明棠微微一笑。
“相信這是你們做出的最正確的決定,租界的交通會在半小時後恢復,但希望你們明白,我們必須對進入租界的人加以檢查”
關於列強幹涉我想需要解釋一下,辛亥革命時,德國主張干涉,日本贊同德國意見,而英國與俄國表示反對,美國未參與領事團會議。庚子之後,各國達成一致,即單一國家不能單獨展開對清國的行動,主要原因是防止一國獨吞,正是這種原因保全了清國,而這一政策從庚子直到抗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