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的搔動揚起了一片雲霧樣的灰塵,在清晨的陽光中瀰漫着,空氣壓抑得透不過氣來位於江湖交匯處的嶽州,在天將一放明,即籠罩於一片黑色的煙雲之中,炮聲、槍聲似是空氣中唯一的聲響。
天一放亮,嶽州城外的戰鬥又復活了,在一艘軍艦的艦炮掩護下,穿着藏藍色軍衣的湖北常備軍士兵再一次在兵佐們的指揮下,挺着槍朝着嶽州城外那隔着幾道鐵絲網的光復軍戰壕挺去。
鐵絲網後的戰壕內擠滿了傷兵,還有陣亡的人,戰壕裡,民夫們不斷的把戰壕中妨礙行動的死屍,搬到戰壕後面的空地,擠在戰壕裡的這些人的服裝各異,甚至手中的武器亦是各異,有最新式的毛瑟快槍,還有漢式或88步槍,除此之外還有老毛瑟、雷明頓之類的單打響。
在揚子江的中江,一艘炮船正不斷的炮擊着步兵戰壕,長江水師的重炮彈落地時的猛烈爆炸,輕易的把鐵絲網炸的肢離破碎,相比過去三天,現在江中的炮船則以炮擊那些鐵絲網爲主。
偶爾的一發炮彈落在戰壕內,會把一些不走運的士兵和民夫炸飛上天,戰壕裡光復軍士兵這會卻是面帶懼色的依躲在防炮洞內,據着槍等待着軍們的進一步命令。
此時,雖炮火凌厲,但卻無人敢逃!過去的三天,執法隊已經一次又一次的用機槍向他們表態了軍法的嚴酷,除去手提衝鋒槍的執法外,第二道防線負責用子彈把第一道防線的逃兵趕回去。
“有人逃,就把他們趕回去,要不然,你們就得頂上去!”
軍官們的喝威讓第二道上那些昨曰的會黨黨徒今天光復軍戰士明白,他們想活命,就得第一線死死的在那裡盯着,爲了活命他們絕不吝惜自己的子彈。
“都剪掉辮子造反了,橫堅都是死了!”
或許軍法如山、或是無奈而爲,總之過去的三天,第一道防線在鐵絲網的阻擋、子彈的威脅下,一直勞勞的盯在那裡,在戰火中,活下來的人學會了如何戰鬥。
一條線藏藍色的出現在地平線上,他們的步伐並不快,他們排成排,舉着步槍,槍頭上明亮的刺刀在清晨時分的嶽州城外,成了一片刺刀之林。
那藍色的長條一出現,在戰壕間隔着幾百米的土木機槍壘內,據着機槍的射手一拉槍栓目中流露嗜血的眼神,他們的眼睛盯着300米外一塊白石,以那塊白石爲界,零星散佈了數以百具的屍體,那是昨夜的偷襲中,未急擡走的湖北常備軍和防營兵屍體。
“彈藥手作好準備!”
機槍隊長一下命令,站在機槍射位旁的彈藥手已經捧起56發的長彈匣,作着供彈準備。
mJ03式機槍是他們唯一擁有的機槍,爲了彌補重機槍的不足,這些機槍使用了重槍管、三腳架,還有這56發的彈匣,這種機槍在試射時,火力持續能力雖遜於馬克沁,但和用30發保彈板供彈哈乞開斯機槍相比,卻是半斤對八兩。
“狗孃養的,今天這些索奴是要玩命了!”
從望遠鏡中看到那大約有千人之多,一排湖北常備軍、兩排防營兵排成十縱隊閱兵陣型開來的清軍,機槍隊長喃了一句,而目露嗜血之意的機槍手同樣被清軍今天擺出的隊型嚇了一跳,這是再好不過的射擊目標了。
“穩住!”
“穩住……”
左手持刀、右手持槍的哨長們在跟着縱隊朝前挺時去,大聲喊着那些面帶懼色的士兵穩住隊型,儘管縱隊看似秩序良好,可手中那顫抖的步槍、煞白的臉色,卻將他們的內心的懼意盡情的顯露了出來。
縱隊朝着戰壕前沿挺進時,在戰壕內原本依在防炮洞裡士兵隨着哨聲的響起,已經據槍依着的壕前胸牆,瞄準着前方準備射擊,持着單打呼老式槍的士兵從腰包裡摸出十幾發子彈擺到胸牆上,穿着黑色學生裝的軍官同樣拿起了步槍,以瞄準那些軍佐開槍。
“這根本就是讓人去送死!”
放下雙筒望遠鏡,張秩波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惱怒。此時,當他透過熹微的晨光,審視不足半公里遠的那正挺着槍排着縱隊挺進的部隊時,惱怒的情緒翻騰得更劇烈,呼吸也變得急促了。
他感覺到胯下脾氣暴戾的戰馬的肌肉在痙攣地顫動,嘴裡噴出的粗氣把江邊稍帶些冷意的空氣攪得翻滾不安。太陽慢慢升起,一縷陽光斜落在他粗壯的身軀上,右面臉頰在陽光的沐浴下感到癢兮兮的溫暖。
他朝着不遠一羣官佐中的那個穿着筆挺的德國呢子軍服,胸前掛着野戰望遠鏡,戴着白手套的左手放在軍刀的把柄上的克里斯看去。就是這個克里斯少校提出的“縱隊衝擊”的建議。
“足夠多的人力投入,足以撕開任何防線!”
這是克里斯少校昨夜的話語,正是在他的建議下,兩千五百名士兵才排着這送死的縱隊朝着使用大量賽電槍的光復軍防線衝去。
不過這會克里斯並沒在感覺到他人投來眼神中的憤意,他只是拿着望遠鏡仔細觀察着光復軍的防線,這道防線給了他太多的驚訝,多道帶刺鐵絲網置前,步兵塹壕居後,一道防線與二道防線間又配以多道帶刺鐵絲網。
這並不怎麼新鮮,早在美國的南北戰爭時,就已經出現這種塹壕防禦作業,最令人驚奇的卻是那塹壕內機槍,正是機槍阻止了清軍的進攻。
“但願能完成……”
將望遠鏡轉移到那些白石,看着那凌亂散佈卻有規則的屍體,克里斯在心下喃語着,對於他來說,這次清軍的戰鬥,只是一場測試,用於測試光復軍陣地而對大規模縱隊衝鋒時的防禦能力。
“黎督帶,如果攻克防線的話,請務必俘虜逆匪機槍手!”
放下望遠鏡克里斯用生硬的漢語對身旁的黎元洪說道。
“那是自然,本官還需那些機槍手艹做賽電槍!”
黎元洪掃了眼前方那兩架賽電槍,那是用來催戰之用,用賽電槍督戰,是過去兩曰他和那光復軍所學,過去兩曰,有幾次當少數兵丁僥倖衝過鐵絲網時,魚龍混雜的逆黨幾乎崩潰,很多人丟下槍朝後逃去,但卻被後方的賽電槍逼回了防線。
“心慈不掌兵!”
這逆賊中也是人才濟濟啊!最好連那練兵之人也一起俘了,黎元洪甚至尋思若是俘了那俞少鵬,無論如何也要把他那練兵的本事掏出來,幾天的功夫就把這些個魚龍混雜會黨綠成一隻“強軍”,也確是有幾分本事。
“可惜……”
心下爲那俞少鵬可惜着,黎元洪和衆人一樣,都把望遠鏡投向了那戰場上正在挺進的縱隊。
近了、近了……瞅着那白石和屍體,挺着槍喊着“穩住”的兵佐們無不緊張的額頭冒出汗來,那條線就是死地,他們的死地。
“且戰不退、勇往向前……退者格殺勿論!”
越來越近時軍佐們揮刀吼喊着,衆人聽着這話只是心頭一顫,這絕不威脅,在出發前大人已經發了話。
“攻克防線,每人賞銀十兩,未得退令,逃退者格殺勿論!”
在他們出發前,那兩架賽電槍甚至已經推到他們的身後,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有向前衝了。
“準備……準備……”
隨着敵軍越來越近,機槍隊長們一手拿望遠鏡,一手揮着,機槍手聽着口令屏住了呼息,只待最後一刻的到來。
終於在望遠鏡的視線裡,一排縱隊邁過那道白線屍界,機槍機長手一揮。
“開火!”
機槍手扣動了扳機,傾置35度的機槍噴吐出了火舌,瞬間戰場上只能聽到密集的機槍聲,其間還有人們臨死時發出的慘叫……嶽州城牆上的每一塊磚石清晰可見,多數已經斑駁不堪,被炮彈和槍彈留下累累傷痕,可城牆還是挺立在那裡。
空氣突然傳來了一陣陣的爆炸聲和噠噠噠的機槍聲……寧欣刷地一下站了起來,衝到窗口,打開窗戶。
爆炸聲和機槍聲顯得更響,更清晰,更近了。腳下的地板顫抖着,桌上的碗和調羹也啪啪作響。
“是城北那邊!”
寧欣聲音顯得有些激動地說,“還有城南那邊。”
她把窗戶關上後,玻璃和貼在玻璃上的宣紙發出窸窣不安的顫動聲。
“看來官軍今天是不攻破城門,就不收兵了!”
坐在椅上的寧澤目帶期色的輕道一句,但表情卻又顯得有些複雜。
他是退仕返鄉的朝廷命官,自盼着朝廷大軍克復嶽州。可想到這嶽州城將受的兵災,自然的心情又複雜許多,匪過如梳,兵過如篩的道理他自然是懂得,這嶽州城到底還要遭多少災啊!
寧欣在爺爺身邊坐下,把手放到他的手掌裡。爺爺這會好像也在發顫。
要是爹和娘在家就好了!他們會知道該怎麼辦的。
爹爹出仕去了廣東,娘頭月去廣東時,本想帶寧欣一起去的,但是爺爺身邊卻沒有伺候着,娘便臨動身前改變了主意,可沒曾想卻遭着這場變故。
“欣兒,怕嗎?”
寧澤問道自己的孫女,孫子在東洋留洋,身邊就這麼一個貼心的孫女。
“不怕。”
寧欣回着,但她知道自己是怕的,至少是很擔心的,她擔心的不是城外的官軍,官軍來了,見着這家門口掛着的牌子,自然不敢打擾,畢竟爺爺是朝廷二品大員反仕回來的,她擔心的是光復軍。
嶽州光復後,這所有的男人都要剪辮子,今天是三天限割辮的最後一天,若是他們來了見爺爺。
想着這寧欣便朝爺爺腦兵那花白的辮子看去,爺爺不願剪,他說寧家五代爲官,要當大清國的忠臣義子。
可……可咱是漢人啊!寧欣皺着眉團,想着大前天光復時,在鼓樓上的那出《江陰之地》的戲文,那戲文裡江陰的義士留髮的表忠,鄉老們攜炸藥進營時絕然,蒙童的自殺、婦人跳井的忠義,還有那滿清的殘暴。
“我堂堂皇漢之貴胄,爲何跪那蠻虜之奴!”
寧欣想說,但卻不敢在爺爺面前說出來,在那戲文裡,像爺爺這樣人就是……那兩字着實的刺耳,若是爺爺聽到了。
瞧見孫女在看到自己辮子後流露的異色,寧澤心下嘆了聲。
“欣兒,是不是擔心爺爺不剪辮子?”
寧欣點點頭,怎的不擔心。那光復軍在據嶽州當天,便砍了幾百人的腦袋,連那胡知府只道着一句。
“我受朝廷重恩,豈能屈於爾等亂民!”
便被光復軍視爲漢殲,在鼓樓演完那出《江陰之地》後,被砍了腦袋以祭英靈。
“老爺……”
這會一個僕人衝了進來,臉上帶着惶色,他袋後披散着頭髮,這是爺爺允的寧家家僕可自選是留辮,還是守辮,家僕們當天就全剪了辮子。
“老爺,督……督政斧派人來了……”
僕人說着五名荷槍的兵佐卻是走進了寧家的大宅堂廳裡,寧欣看着帶着的少年雙眸頓時睜大,全是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是他!他……怎麼是他。
進了廳,瞧見站在寧澤身後的寧欣,李卓義未露出多少情感,只是行了個軍禮。
“寧老先生!”
“我道是誰那!原來是李家三少爺啊!”
寧澤微擡下眼簾。
“這李家可是世代忠烈,當年李南雲兄乃是寧某至交好友,隨左帥平西北之亂,戰隕陝西,李兄之子李佐勤、李佐仁更是於臺灣、於京城身十數彈力戰而死,李家世代忠於朝廷,未曾想這李家,現如今倒是出了個亂臣賊子!”
目一瞪寧澤倒是顯出幾分官威來,對站在面前的年青人,寧澤嘴上說厲,可心下卻是痛着,這……這李卓義是……餘光撇見孫女煞白的臉色,他是寧家的未進的姑爺。
刺耳的話並未讓李卓義露出什麼情感,而他身後的士兵卻是不幹了。
“長官,和他廢什麼話……直接割了的省事!”
說着話那士兵便抽出刺刀來。
“住手!”
喝止士兵的行動後,瞧見欣兒面上的惱色,李卓義心中苦嘆着。
“寧老先生!需知軍令不可違!”
寧澤站起身來,挺起胸膛直視的面前的這未進的姑爺。
“頭可斷,辮不可斷!”
“爺爺!”
爺爺的舉動只讓寧欣嚇了一跳,連忙護在爺爺身前,雙眸逼視着自己未來的夫婿。
“阿義……他……他可我爺爺,也是你爺爺……”
“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那是索虜蠻族所爲,非我等炎黃貴胄所爲!”
未過門的妻子站在那,只讓李卓義苦笑一下又搖搖頭,然後擡起頭直視着寧老爺子。
“不剪辮者,一率視爲漢殲,若寧老先生一意孤行,只恐將來光復後,怕會於岳陽城門前碑上留名,屆時寧家將世代爲人所恥!還請寧老先生自省!”
“屆時寧家將世代爲人所恥!還請寧老先生自省……”
坐在椅上,寧澤腦中盡是自己那孫女婿的話,神情越發的複雜起來,看着桌上那張他走時留下的傳單。
“……立漢殲碑於城前、鄉街、村前,刻兩百六十年漢殲本地之名,以恥警後人!”
“……拒剪辮者,刻其名。以死留辮者,刻其名……”
這一字字、一句句,只讓寧澤面上盡是悲色,他想成自己之忠義,又恐污卻寧家未來千百年之名聲,死不得、留不得的兩難只讓他擠出些老淚,猛的站起身走到院內朝着京城方的跪拜下去。
“皇上、太后,非寧澤不忠,只是……”
泣不成聲的哭訴着,寧澤連叩幾個頭後,抓住辮子時手又顫抖起來。才揮手剪掉了腦後的辮子,花白的辮子剪掉時,他只覺心中之念似潰於髮辮散開的那一瞬間。
看着跪在院子裡的爺爺,寧欣的嗓子眼哽咽了一下,心底卻又松下一塊石頭,這下,總算是沒事了。
一個人在接近鐵絲網時,他往前栽到地上,臉上一片血肉模糊。一個官佐驚恐地看着這一切。他的哨被摧毀了,他的下屬全被賽電槍打死了,他們迎着子彈堅持到了最後一刻。
工事內的機槍依然始吼着,然而那些清軍在仍然向前挺進。機槍手們不斷的扣着扳機,連續開槍,直到槍管發紅更換時、彈匣打空時,機槍的掃射纔會停下。但卻無法阻止那些人繼續朝着前衝着,當僥倖的幸運兒們越過那交叉的死亡地帶時,從炸斷的鐵絲網空隙間走出時,他們卻看到戰壕胸牆後冒出的一個個腦袋,近了、近了,五十丈、三十丈……“放……”
在雙方都能看清彼此長相時,伴着吼聲戰壕內響起一串如機槍般的排槍聲,僥倖越過鐵絲網的幸運兒紛紛摔倒在土地上,幾輪及近距離的排槍過後,戰壕前、鐵絲網間已經沒有了站立的活人。
槍聲、炮聲終於在這時趨於平靜,在這種詭異的靜寂間,屍堆中一個渾身是血手提着軍刀的官佐,掙扎着拄刀立跪於屍體間,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戰壕,強撐着身體想要站起來,但最終還是沒能站起身來。
濃黑色的硝煙中,他跪在屍體間,右手駐着洋式軍刀,看着只有幾丈遠的戰壕,散開神的目中,只帶着些遺恨,只差一步……(忠臣義子,說實話,用於清代,這個詞總讓人生出異樣的感覺來,於情感上,無語敬那些我之忠義,可於立場上……哎!惜其之才、憐其之遇吧!求月票!求定閱!)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