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雙頰暈紅如火,停頓了片刻,低聲道:“他突然從背後將我緊緊抱住,吻住了我的耳垂。我像被雷霆打中,全身痠軟,再沒了半點兒力氣。瀑布轟鳴,冰涼的水珠飛濺在我滾燙的臉上,周身彷彿着了火。昏昏沉沉,什麼也聽不着,看不見了,只記得他在我耳邊說的那些話,每一句都讓我……都讓我心迷神醉……”
說到這裡,眼波漸漸變得蒙朧起來,似是沉浸在往日的情景裡,悲喜交織,恨怒稍消。怔怔地凝視着那翻飛的垂幔,嘆了口氣,道:“從那日起,我就像是變了一個人,天天失魂落魄,無時無刻不在想着他。聽到衆人談論他,便忍不住側耳傾聽;夜裡睡不着覺,便倒出沙漏裡的沙子,在月光下一遍又一遍地寫他的名字……”
“等到他第二次再到南際山,已是兩個月之後,而這兩個月中,我卻已心結重鎖,從此再也難以自解。”
姑射仙子從不知神農與她之間的往事,聽她娓娓回述,苦澀悽婉,心中嗔惱大減,暗暗起了同情之意。又想起師尊所言:人有情,故自傷;劍無鋒,乃無敵。但普天之下,古往今來,又有多少無敵之人卻終究敵不過這情之一字?眼角餘光瞥見那屏風,心中又是一陣如絞劇痛,復轉黯然。
鳴鳥狂嘯,震耳欲聾,衆女匍匐在地,一動不動。
丁香仙子又道:“那年六月,蟬聲滿山,午後驕陽似火,我坐在溪邊的樹陰裡,正百無聊賴地栽植着碧玉海棠,突然飛來兩朵碧玉雕琢的海棠,不偏不倚地釘在我的耳垂上……”
“我吃了驚,跳起身來,卻看見他神采飛揚地坐在樹枝上,得意地說,他走遍了八千里南荒,才找到了兩塊配的上我的翡翠,又請了大荒最好的匠師雕琢,所以花費了兩個月的光景。還說從今往後,我再也不用擔心海棠凋謝了,因爲他已將春天永駐在我鬢角。”
“我的淚水登時奪眶涌出,不顧一切地衝到他的懷裡。那一刻,什麼清規戒律,什麼矜持驕傲,被我統統拋在了腦後。就像那朵海棠,哪怕隨着流水,墜落山崖,哪怕片片零落,踩作春泥,也全不後悔……”
丁香仙子仰起頭,嘴角泛起一絲淒冷的微笑,淡淡道:“可惜在他眼裡,我終究不過是朵隨意採擷的海棠,那些情話,也不過是春風拂面,過眼雲煙。過了三天,你姑姑來了。木族四大亞聖女中,你姑姑的年紀最小,常年居於空桑山上,唯有每年夏會之時,才隨她師尊到南際山上,拜會族中長老。
“那時木族聲勢鼎盛,豪傑輩出,在東海接連打敗龍族,北邊又剛剛與水族結盟,百花大會的盛況絲毫不下於崑崙蟠桃會。春會中嶄露頭角的少年英傑,很快便能名動天下。”
“神農大敗琴鼓九仙,戰平木神,短短兩月,已是大荒中叱吒風雲的傳奇人物。你姑姑那時與我情同姐妹,到了南際山上,便悄悄地向我打聽他的消息。”
“那三天之中,除了處子之身,我幾已將一切都給了他,早已下定決心,拋下亞聖女之位,與他白頭偕老。聽她問及情郎,我心裡又是喜悅又是得意,不敢明說,卻忍不住偷偷地帶着她去見神農。”
她秀眉一楊,冷笑道:“誰想那薄情人見了她,竟立時呆若木雞,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你姑姑也像是神魂出竅,連說話都變得語無倫次起來。可笑我當時爲情所蔽,竟瞧不出這對狗男女早已互生情愫,還拿他的反常之態取笑。在我心裡,只道他對我,也永如我對他一般,天長地久,海枯石爛”
“那之後幾天,你姑姑常常與我聊起他,他也不時旁敲側擊,打探她的景況。我漸漸地起了疑心,但一個是我視如姐妹的好友,一個是我付託終身的至愛,始終也不願相信”
“直到有一天,我約他在龍潭相見,苦苦等到月過中天,也不見他的蹤影。我孤身獨坐,流螢飛舞,夏夜的晚風吹在身上,卻覺得一陣陣刺骨的陰冷,一顆心也漸漸地沉落下去。”
“正準備起身回去,月光斜照崖壁,亮如明鏡,我突然看見兩個模糊的人影,心中咯噔一響,便悄悄地飛掠而上,透過密樹,我終於瞧見了最不願意看見的情景!”
丁香仙子臉上暈紅如火,眯縫着眼,森然道:“就在那崖頂的樹林裡,那口口聲聲說喜歡我的人,正緊緊地抱着你姑姑,相偎相依。雖然什麼話也沒說,但月光照在他的臉上,竟是我從未見過的喜悅迷醉”
“我呆呆地站着,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他聽見響聲,躍起身來,瞧見是我,臉色頓時變了,你姑姑也吃了一驚。我腦中卻一片空白,什麼也沒說,夢遊似的下了山,回到女館,每一腳都彷彿踩在棉花上。”
“回到房中,看見玉瓶裡插着的那朵碧玉海棠,我的心才彷彿被萬箭所穿,突然疼得連氣也喘不過來了。淚水接連不斷,像火一樣地灼燒着臉頰,我猛地扯下耳垂上的海棠玉墜,連着鮮血,一起拋出窗外。雙耳劇痛,但誰讓它們當初要聽那些甜言蜜語呢?”
“長這麼大,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傷心、屈辱、恨怒,多麼想將屋內的一切、連同這整個世界一起撕碎!但是,師尊就在隔壁的房裡,她含辛茹苦將我養大,期望殷切,我又怎能讓她爲我難過,爲我蒙羞?”
她長睫一顫,一顆淚珠倏然滑下,吸了口氣,冷冷道:“我顫抖地蜷縮在屋角,無聲地哭着,不是爲了那薄情寡義的負心人,而是爲自己,爲自己因他所做的一切,爲自己因所謂的愛情而踐踏了的自尊。窗外更梆響了四下,遠遠地聽到了雞叫,我突然醒悟了過來,我要的不是眼淚,而是報仇。這對狗男女害得我肝腸寸斷,我就要讓他們也生不如死!”
她的話語怨毒陰冷,聽得姑射仙子心中一顫,那“狗男女”三字聽在耳中,更是雙頰燒燙,彷彿在罵自己一般。心緒撩亂,暗想:“姑姑與神帝雖是兩情相悅,終身不渝,但神帝確是負她在先,也難怪她這般咬牙切齒。而他……他與龍妃之間厲經患難,天下共睹,我卻魂遷夢縈,始終不能忘懷,比起丁香,豈不更加可悲?”心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丁香仙子冷冷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那小賊的修爲深不可測,以我當時之力,又能奈他何?於是我擦乾眼淚,悄然掠出窗外,找回了那海棠玉墜,重新掛回耳垂。第二天依舊參加夏會,裝作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般。”
“你姑姑做賊心虛,怯生生地來找我,我卻笑吟吟地勸她寬心,說絕不會將此事告知第三人,她信以爲真,又不知我與神農之事,大爲歡喜。到了夜裡,神農約我在南麓見面,假惺惺地說對我不起,說他確是喜歡我,但對空桑卻是刻骨銘心般鍾情,今生今世決不更移”
“聽他這般說,我的心有如刀絞一般,怒火如焚,卻裝成若無其事,笑着說,我對他也不過是逢場作戲,但空桑是我的好姐妹,他若辜負,我決不答應。”
“爲了讓他寬心,剩餘七天的夏會裡,我故意約了幾個少年在林中幽會,讓他撞見。他果然以爲我不過是個輕浮女子,戒心盡去,卻不知他方一轉身,那些少年都被我一寸寸剮成了碎片。”
拓拔野聽得凜然心驚,這妖女心狠手辣,與姑射仙子的姑姑既有如此深仇,又當面將這些隱秘恥辱盡數傾吐,必不會輕饒於她。只是眼下若貿然出面相救,必無暇再拔取鳴鳥火羽,需得想出個萬全之策。
又聽丁香仙子說道:“自那時起,我將仇恨深埋心底,平日裝得與你姑姑更加親密,她毫不懷疑,在我誘導之下,也將她與神農間的事情,一點一點地說與我聽。我一一記在心底,又暗暗找了許多證據,只等時機成熟,再讓這對狗男女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
“過了十多年,大荒中風雲變幻,山河易色,神農早已一改當年輕狂,當上了五族天子;我幾番力薦,終於推選你姑姑登位聖女,哼,他們越是風光,我越是歡喜,他們爬得越高,終有一日,我要叫他們摔得越慘。”
“終於,期待已久的時機來了。靈感仰崛起東荒,成爲當時最負盛名的少年高手,青帝病死,衆長老推舉他繼位爲帝。我瞧出他對你姑姑情有獨鍾,於是時時挑撥,又故意讓他發現兩人幽會情景,但他桀驁自大,雖對神農妒恨入骨,卻只想着堂堂正正地將他擊敗,獲得你姑姑的鐘情。”
“如此又過了二十多年,眼看歲月蹉跎,鬢角已出現白絲,靈感仰卻始終未曾勝過神農半招,我終於忍耐不住了。”
“有一天,你姑姑與神農約好了在青帝苑相見,我知道盧其仙子對你姑姑素來妒恨,時刻想着取而代之,於是設下連環計,故意讓她得到我搜羅的所有證據,又讓她領着長老會與他們撞了個正着……”
丁香仙子心中鬱積了三百年的怨毒之氣今日始得抒放,快意已極,咯咯大笑道:“可笑那對狗男女事到臨頭,還不知被我算計,你姑姑爲了袒護那負心漢,居然還央求我向長老會辯解、求情,被我幾番挑撥,靈感仰怒火中燒,終於準長老會所奏,將她流囚湯谷,神農也遭木族連番彈劾,若不是白帝、黃帝、赤帝極力挺護,他又焉能獨善其身?”
姑射仙子心中大凜,這才明白當年那震動天下的“青帝苑之變”由來。想到她爲了復仇,竟數十年不動聲色,最後借刀殺人,兵不血刃,害得姑姑流放東海,神帝威信大墮。這份隱忍、狡毒,實是讓人不寒而慄。
搖了搖頭,低聲道:“即便神帝有負於你,你這般計謀深遠,報仇雪恥,心裡真的快樂了麼?若真的喜樂,又爲何要樘到這南海窮山,與世隔絕?”
丁香仙子一怔,咯咯大笑道:“小丫頭,你當我到這融天山,也是像你一般,想要喝這忘川水麼?若不是當初我爲了報仇,撞入蒼梧之淵,被那姓林的賊人下了‘長相守’的奇毒,又怎會困頓於此,不得離開?追根溯源,這筆賬也當算在神農那狗賊身上!”
拓拔野聽到“長相守”三字,心中一緊,凝神聆聽。
丁香仙子又道:“你姑姑流放東海之後,長老會欲立我爲聖女,嘿嘿,什麼聖女、亞聖,我早已看得透了,那時一心只想親手殺了神農,消我心頭之恨。但普天之下,又有什麼法術能壓得住‘五德之身’?
“我苦苦思忖,終於想起一千三百年前,水族玄北臻所創的‘八極大法’。只要能修得此功,報仇雪恨,就算像玄北臻一樣五雷轟頂而死,又有什麼相干?於是費心心力,四處蒐羅玄北臻的線索。玄北臻留下的神法秘訣早已失散,水族人花了一千多年,也未能找全,以我一人之力,又豈能搜齊?
“但既不能往後找,難道還不能朝前推麼?玄北臻從被白帝震斷八脈,到創立八極大法、天下無敵,不過短短三個月光景。八脈盡斷,奄奄一息,就算是盤古重生,也決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依仗一己之力創立神功,生龍活虎。
“我左思右想,料定他敗走崑崙之後,必有神秘際遇。於是我孤身前往大荒西南,花了足足三年時間,打探當年那三個月內,他經行的所有路線。到了九嶷火山附近,終於從當地蠻族口中挖得了至爲重要的消息。”
聽得“九嶷火山”四字,拓拔野腹內的記事珠微微一動,似乎有什麼極爲重要的人、極爲重要的事與此相關,但一時卻難以記起。
丁香仙子俏臉上露出得意之色,頓了頓,笑吟吟地柔聲道:“原來昔年玄北臻大敗之後,形如廢人,流落到九嶷火山,竟被南荒蠻族的一干少年欺侮。他性情剛烈狠決、悲憤之下,闖入九嶷山尋死。過了幾個月,再從九嶷山出來之時,已是天下無敵,那些蠻族少年更被他一一吸成人幹。”
姑射仙子心中大奇,蹙眉道:“你是說……玄北臻竟是在九嶷山中修得‘八極大法’?”
“何止是‘八極大法’?”丁香仙子容光煥發,忍不住咯咯大笑道,“是合盤古、伏羲、女媧三帝畢生精華的‘三天子心法’!”
拓拔野記憶俱失,倒也罷了,姑射仙子、幻冰仙子聽得此言,花容齊變,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丁香仙子守着這秘密兩百多年,從未向人提起,今日既已決意將姑射仙子折辱而死,也不怕她走漏消息,得意不已,咯咯笑道:“我進入九嶷山後,被那毒瘴、猛獸所擾,身負重傷,心想,若我是玄北臻,當如何自絕?瞧見那濃煙滾滾的火山口,心中頓時有了答案。與不死在山下,被鳥獸分食,倒不如躍入火山,燒成灰燼!
“我站在火山口,熱浪滾滾,帆布揹包翻騰心底一陣恐懼,直想立即轉向,但想到神農,想到你姑姑,想到這幾十年的傷心屈辱,恨怒之火頓時填膺欲爆。如果不能報仇,我又何必苟活於世!於是我閉上眼睛,朝着那噴薄的岩漿一躍而下……”
姑射仙子低“咦”一聲,驚訝不已,想不到她竟真的跳了下去。
拓拔野亦大感駭異,雖知此女爲了報仇,無所不用其極,但偏激至此,實是天下罕見。
鳴鳥狂嘯,爐火熊熊。丁香仙子閉上眼,似是在回想當日情景,嘴角含笑,柔聲道:“古人常說‘置之死地而後生’,直到那一刻,我纔算真正領悟其中真義。在那三年又四十六日裡,我九死一生,否極泰來,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三天子心法’,雖然不能盡悟其妙,但也算築成了‘八極之基’……”
三人屏息凝神,都極爲好奇她究竟如何尋得那“三天子心法”,又是如何修習,偏偏她語焉不詳,對緊要處含含糊糊一語帶過,秀眉一皺,冷冷道:“只恨那姓林的老賤人太過奸狡,在我體內種下‘長相守’,我雖冒死攀爬天柱,逃出了蒼梧之淵,卻無法根治此毒,只能跋涉千里,來到這南海窮山,靠着心蓮與鳴鳥火羽,勉強鎮住寒毒。
“普天之下,偏偏又只有此地種有心蓮,離開窮山之頂,蓮花須臾便死。我雖然修成了無雙神宮,卻畫地爲囚,終生再也不能離開這裡。否則……否則……”咬牙切齒地重複了幾遍,妙目中怒火欲噴,森然道,“否則神農與你姑姑又焉能活得這般長久!”
拓拔野心中大凜,“長相守”的解藥果然是鳴鳥火羽和心蓮花,但若真如她所說,只能暫時封鎮住寒毒,流沙仙子豈不也要同她一般,終其一生也再不能離開諸夭之野?
當是時,殿外鳥鳴如雷,號角長吹,幾個綵衣女子急步奔入,朝她伏地叩頭,大聲道:“稟神女,西海老祖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