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橋很長, 彷彿走不到盡頭一般。橋下黃濁的水紋絲不動,倒映着同樣昏黃的天空。
“這種黃色看得眼睛很酸,胸口也很憋。”張生面色有些難看。
“瘴氣吸多了, 我可勸過你不要來。”白澤停下步子, 忽然擡起手, 用食指在他眉心一點。
張生一愣, 隨即發覺身子輕了幾分, 呼吸也順暢多了。
“怎麼回事?”
“算是我的神力之一吧。”白澤笑笑。
張生道了謝,有了精神便四下張望。橋上有些人走得太慢,哭哭啼啼, 便有牛頭馬面來驅趕。有些人一邊走一邊哭,端着碗孟婆湯一飲而盡。他這時瞧見橋上有個人站着不動, 那些牛頭馬面走過了卻也不理睬他, 便好奇問:“那個人怎麼不走, 衙役們也不趕他?”
“有時候會有一些人,怎麼都不肯過橋, 一定要在這裡等着誰。”白澤淡淡道,“牛頭馬面們趕得多了也就煩了,不鬧事便不管了。”
“等來了……又如何呢?”張生嘆道。
“大概有些話,生前還未來得及說吧。”白澤說。
過了橋是個渡口,遠處水面曠闊, 濁霧瀰漫, 看不清幾尺遠。數只烏篷船泊在渡口兩側。白澤拉着張生上了其中一條船, 將紙錢塞進船頭懸在半空的紅燈籠中燒掉, 算是繳船費。
船尾弄棹的擺渡人頭戴斗笠, 慢悠悠支棹將船頂出去,盪開了一片死寂的水面。霧氣太重, 張生只能看見近處有幾盞紅燈籠,應當是同樣的幾條擺渡船在緩緩前行。
張生莫名覺得渾身發冷,鬼氣沉沉。他不由自主朝白澤靠近了些,縮着脖子沒話找話:“這些船最後都要去輪迴臺嗎?”
“輪迴臺是所有魂魄轉世的必經之路。”
“所有魂魄都會轉世嗎……”
“如果不肯轉世,就會變成孤魂野鬼;或是化爲妖魔,被怨念驅使,”白澤解釋道,“神仙或可逃出輪迴之苦,但天人尚有五衰之日,所有魂魄最終避不開輪迴之道。”
“三魂七魄到底是什麼呢……”張生有點惆悵。
“女媧以泥土塑人,這些人卻沒有思想。盤古將自己的精氣吹入,這些人才活了起來,”白澤靜靜道,“生靈誕生於盤古的一口氣,而這口氣總是有限的。”
“天庭、西方教、甚至一些妖魔,都在爭搶這口氣,”白澤忽然道,“誰把握的魂魄多,誰就掌握了這天下的命數。”
張生覺得自己聽到了一些了不得的話,“白澤先生,你不會把我滅口吧?”
白澤一笑,“你把這些話說出去,又有誰會信你?”
這人外表溫柔,切開其實是黑的吧……張生聽得咂舌。
他正想着白澤的話,余光中一盞紅燈籠驟然滅了。他揉了揉眼睛,卻發現後面又一盞紅燈籠熄滅了。
“白澤先生……”他扯了扯白澤衣角,“後面那些船……”
他話音未落,忽然之間一頂黑色轎子躍然眼前。
“啊啊啊啊啊!”張生迸發出一連串尖叫,饕餮追殺來了!
白澤陡然站起,掏出一把紙錢塞進紅燈籠,“快劃!”
船速果然快起來,浮空轎緊緊跟在船尾,卻未能咬上來。遊光的八顆頭顱怪笑着圍在船邊,張生揮舞着船上板凳驅趕。
忽然之間,遊光的頭顱都散開了,他卻聞到一股惡臭。
一個高大的黑影站在船尾,臉上戴着饕餮紋青銅面具,僅有的右爪剛剛刺穿擺渡人的頭顱,上面站滿了紅色的鮮血和白色的腦髓。
張生只覺得恐懼化成一股銳痛,鑽進他的腦仁。
“會游水嗎?”白澤輕飄飄的聲音響起。
張生牙齒打戰,說不出話來。
饕餮渾身散發着濃濃黑煙,喉嚨裡發出類似□□的吼叫。張生有生以來從未經歷過如此可怖的場面。他懼得痛不欲生之時,忽然感到淋漓水花落在臉上。他一擡頭,只見一條巨大的紅色蛟龍,從水底一躍而出,在空中劃出了一道優美的弧線,箭一般射向船尾站立的饕餮。
美麗的銀色獨角散發着淡淡的白光,翠綠的眼眸執着又孤絕。
“邙山君!”張生只來得及大吼一聲,便覺天地顛倒,船身“轟隆”一聲斷裂,整個人墜入冰冷的黃泉之中。
他張開眼,看到的只有無邊的黑暗。然而下一刻,他竟飛出了水面。手上一片溼滑,他拼命亂抓才揪住了隨風飄揚的長長赤色鬃毛。
蛟龍一口將青銅面具咬碎,饕餮渾身散發着黑煙,腐爛的骷髏面孔更加懾人。它號叫着撲了過來。
張生頓時又覺天旋地轉,紅蛟在空中盤旋,尾巴用力甩向饕餮,只見他如灰燼般散去,卻轉眼又在另一邊聚攏了身形。張生支撐不住,雙手一鬆摔落下去。他只覺自己被什麼柔軟的東西拍了一下,就調轉了方向落在一塊斷木上。
他定睛一看,眼前蹲着一隻通體雪白,雙目湛藍的神獸。
那雙眼睛,如同能洞察人心一般深邃。
“看來你不會游泳。”神獸說話的語氣,彷彿正在微笑。
“白澤!”張生大呼一聲。
“饕餮沒有肉身,這樣是殺不了他的。”白澤看着天空說道。
空中雨雲密佈,雲層中紅色的蛟龍穿梭着。那樣熾烈的紅色,給人一種震撼之美。
“白澤先生,你知道所有妖獸的秘密,你一定知道饕餮的秘密,告訴邙山君!”張生拼命抱着木板自顧不暇,卻一直擡着頭觀看海上半空的戰鬥。
“我不會說出任何妖獸的秘密,即使是饕餮。” 白澤卻說道。
“爲什麼!”張生驚問。
“因爲刻骨銘心的悔意,體會過一次就夠了吧。”白澤湛藍的眼眸雖然如湖水般清澈,卻彷彿已冰凍千尺。連那慣常的微笑,都只停留在冰湖的表面。
黃帝遊於東海,白澤獻上《精怪圖》……張生只知道古籍上記了這寥寥幾個字,然而那背後的故事,他卻揣摩不出。
便在這時,天空驟然大亮,祥雲瑞靄氤氳開來,千朵蓮花嫋嫋升起。五色光芒之中,玄衣仙人足踏青蓮,手握長劍,降臨黃海之上,一劍劈開了饕餮的頭顱。
張生震驚地看着這一幕,完全不同於他所瞭解的神仙,這位手握青芒長劍的大羅金仙,英姿卓絕,斬妖除魔,勢不可擋,令日月失輝。
這纔是真正的神仙吧。張生心神搖動,也迸發了一腔熱血。
饕餮如黑霧般散去,被黃泉之水吞噬。通天教主立在青蓮之上,目不轉睛地凝望着雲層中慢慢探下身的赤蛟。
原本孤傲的蛟龍逐漸低下它的頭顱,將臉湊到仙人身前。仙人手中寶劍一鬆,兀自化作青焰火鳳,盤旋飛舞。他擡起雙手,輕輕捧着蛟龍的面頰,撫摸着它銀白獨角上的傷痕。
他埋下頭,用力將蛟龍擁入懷中。
那赤蛟將巨大的身軀蜷起,將仙人護在中間,漂亮的尾巴安心又愉悅地輕輕擺動,捲起的風吹得張生衣袍飛揚翻滾。
“一個幾百歲,一個幾萬歲,竟然還要上演這種久別重逢深情款款的戲碼,”猙說着瞥了眼身邊毛茸茸的大狗,“喂,窮奇,你的心不痛嗎?”
“在下爲什麼要心痛?”窮奇疑惑地問。
“他們虐狗啊!你心不痛嗎?哈哈哈哈哈……”猙捂着肚子笑着打滾。
“……”窮奇眉毛抖了抖,心底想旁邊這隻貓可能有毒。
張生眼淚嘩嘩地看着這一幕,白澤瞥了他一眼,轉身躍上半空。白澤足下寂靜無聲,張生卻不知怎地偏心中一動回過了頭。
“白澤先生,你去哪裡?”他驚訝道,“邙山君已經找到了,我們不回去嗎?”
“我說過,我還有我要辦的事情。”白澤變成了神獸模樣,神情便不似人形時那般容易解讀。張生覺得此時的它雖是獸型,卻反倒讓自己生出一種莫名的敬畏。
“你回去吧。”白澤說完便倏然飛走。
“說讓我回去,我又怎麼回得去……”張生一路跟着白澤,這下彷彿被遺棄一般,心底生出一股寂寞來。
“方纔你叫我名號,你認得我?”張生正無措,忽然耳邊響起一個冷淡卻沉靜的男子聲音。
張生怔怔看着面前一身紅袍,面如冷玉的男子。
“您……是……”張生牙齒比方纔看見饕餮時還打戰不止。
“朱華。”朱華冷淡地說。
“原來……您……叫……”張生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猙一巴掌把他拍倒,跳到他頭頂道:“這書呆子說小時候被你救過,聽說你失蹤了,嚷着要報恩,被白澤撞見帶來了。”
“想必……您已經……不記得……”張生掙扎着爬起來。
“你是不是叫鈞之?”朱華道,“十年前我是救過一對父子。”
“您竟記得我的名字!”張生一骨碌爬了起來。
“你父親當時是這麼喊你的,那時蠱雕要吃你,你父親捨身護你,令人動容。”朱華說道。
通天教主不禁端詳着朱華神色,心中惦記,不知他是不是想起了北海敖順。朱華正也擡起頭看向他,握住了他的手,柔聲道:“師尊不要擔心我。”
張生不知道兩人對話有何緣故,循着字面意思,自己懊惱着,“學生真是沒用,既沒幫上邙山君,還又讓您救了一次……”
“倒也並非沒幫上忙。”朱華道。
“哎?”張生驚訝地看着他。
“你不是幫我把饕餮引出來了麼。”朱華露出笑容。
竟然笑了,張生一顆心砰砰跳個不停。這笑容和白澤那種笑根本不一樣,邙山君一看就是很少會笑的人,但是一笑起來就讓人如沐春風。張生捧住了臉恨不得立刻畫下來。
“這也算?邙山君什麼時候也會安慰人了?”猙揶揄道。
“常聽師尊教誨。”朱華望着通天教主溫柔道。
“接下來如何,邙山君還要去輪迴臺嗎?”窮奇問道。
“輪迴臺大亂,妖魔們正圍攻黃泉主,我得去幫他,”朱華望向濃霧的深處,“師尊你還是……”
“一起去。”通天教主長袂一抖,青萍劍已在手中。
“窮奇,你帶着張公子離開黃海吧。”通天教主吩咐道。
“我也……”張生話還未說完,猙又一爪子拍下來,“凡人不要添亂!”
張生還欲爭辯,猙回過頭盯着他,“命只有一條,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