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工起先驚詫地注視朱華墜入洞中, 慢慢地,他的目光又恢復了死寂。
那蛟精胸口中了一刀,又跌入這洞穴中, 註定沒有活分了。
共工臺正中心的這個洞穴一直向下延伸, 最深處應當已穿透系崑山山抵達海下的地面。共工的魂魄雖然在這奇異的墓穴中束縛了兩千八百年, 但他卻無法清楚回憶當時的具體情景。他所記得的, 只是無盡的黑暗和海水的寒冷。
巨鰲幫自己復活, 並佈下天劫陣相助,然而共工卻並不信任這隻萬年鰲精。他看得出對方是在利用自己,將天庭的兵馬引誘到九山, 一舉殲滅。共工仰首凝視蒼穹,血雲已不似方纔那麼猩紅, 雲中也不見再有雷閃劈下, 那巨鰲又在上面耍什麼花樣?
朱華來共工臺前, 共工一直依約在此靜候那巨鰲。二人戰前曾有約定,天劫陣佈下後, 共工務必留守於共工臺,不見巨鰲不可離開。
若非有這約定,共工自忖,他早已殺上天去與那三界之主一決生死了。
黑洞中的嗡鳴聲突然停止了,共工的腳下地面卻更劇烈的搖動起來。他猶在疑惑, 眨眼間洞口卻閃過一道凌厲的紅光。
共工本能的抽刀擋在身前, 然而他還未看清這道紅光的本來面目, 手中的刀便已飛了出去。
緊接着, 當他看清之時, 尚不及呼叫,心臟便被一矛捅穿。
“蛟、精、你、爲、何……”共工的話未能說完, 瞳孔便已散大。
你爲何沒死?你爲何身法突然如此敏捷?你爲何功力驟增?
你爲何……像魔物一般獰笑?
朱華微笑着,擰轉矛身,直到把共工的胸膛剜出一個窟窿,才悠悠把矛抽出。
他伸出舌頭,有滋有味地舔食着矛尖的鮮血,受傷的身子搖晃着在共工臺上招搖漫步。
然而他胸口的傷卻一直在汩汩地冒血,他的臉色愈發灰白,終於兩膝一軟倒在了血泊中。
碧遊宮中燈火通明,水火童子坐在青玉牀邊打瞌睡,支着的下巴一次次從手上滑落。
通天教主如同被惡夢驚醒,驀地睜開眼睛,目中露出凝重之色。他深知,必是北方有變故,他纔會因心中異樣而醒來。
水火童子的下巴再一次滑下,他一個點頭,只覺半夢半醒間,面前一股強風颳過。他一下子睜大了眼,不是風!是一個人影!
水火童子想也沒想,用力一撲,大叫道:“教主莫去!”
他只覺一股極強勁的力量將他彈飛,再看時道人的元神早已消失於山霧中,唯餘寢宮的雕花木門還在來回搖動。
通天教主疾行於萬里長空,一頭青絲飛揚身後。耳邊風聲似雷,流雲如梭。他幽黑的眼瞳中透出了孤注一擲的決絕,生死已置之度外。
九山上空一片猩紅,即使在高空之上,也嗅得到地面上的血腥味。血雲密佈的蒼穹不斷劈下一道道雷霆閃電,地動山搖。
通天教主蹙緊眉頭,廣袖猛地向後一甩,衝上血雲之上。
雲層上,好個兇陣,陣中一個娃娃臉的少年來回揮舞着一面紫色幡旗。
通天教主認得這陣是天劫陣,這旗是九天霹靂旗,這少年是容瑾的侍童銅兒!
通天教主目光沉着,主意已定,當即作了個法術。此時陣中銅兒也看見了他,面色猙獰:“通天教主!你我真是冤家路窄!”
通天教主術成,飄落陣中,道:“巨鰲,你布此惡陣,屠殺生靈,目的何在?”
銅兒大笑道:“當年女媧哄騙我,賺了我四足立天地四極,我看不慣地上這些臭蟲好過!我要他們全都去死!”
女媧這人一向言而無信,當年封神一戰,用招妖幡騙來三妖替她引誘紂王失道,最後卻將罪行全部栽到三妖頭上。通天教主信巨鰲所言非虛,然而他亦決計不容巨鰲屠殺無辜生靈。
“收起陣法!”通天教主喝道。
銅兒一笑,九天霹靂旗朝通天教主指去,霎時間一道閃電朝道人劈來。通天教主見到銅兒揮旗時便已躲閃,然而閃電仍是削去了他幾縷髮絲。
通天教主捻決,銅兒只覺身後一股強風襲來。他身子避開,除了氣流卻未見他物。再看通天教主捻決的手勢,他便笑道:“通天教主,你用召風術,又焉能傷我?”他道行在通天教主之上,絲毫不懼,隨手捻了個定風訣。此時,強風仍從四面八方不期刮來,銅兒卻紋絲不動,只有身邊雲霧被吹得四散。
通天教主不言,打出一道□□。銅兒用手一揮便化去了,同時又朝他打去一道閃電。
通天教主堪堪避開,卻仍不死心地打出一道道□□,且爲了避免銅兒再用閃電,不斷的移動着步子。方纔銅兒用了兩次九天霹靂旗朝他打來雷閃,他便已看出,這幡旗威力雖大,足以使他灰飛煙滅,但揮動起來不甚靈活。旗杆約莫有十二尺長,碗口粗細,以銅兒的身高每次揮動都分外耗時。
通天教主每打出一道□□便會移動到另一處,銅兒來不及用幡旗,大爲光火。區區□□,他足以化解,只是要預料通天教主每一次打來的方向,卻甚是耗費精神。
銅兒怒道:“通天道人!你堂堂一教之主,難道只會用□□這等微末道術?拿出些看家本事來,免得被人笑話!”
通天教主卻不理他的激將法,仍是將一道道□□打來。
巨鰲的法術雖比道人高超,但此時只得招架這接連不斷的□□,而無暇發動更強勢的攻擊。
這時候,通天教主手上終於慢了一拍,銅兒竊喜,立刻趁機用左手結成一個誅仙印,只見他五指間光芒大作。
通天教主之前的召風術在惡戰中一刻未停,此時此刻,一股勁風從身後朝銅兒猛撲而來。
機不可失,此刻正是殺通天教主的良機;何況他已用了定風訣,召風術奈何不了他。銅兒不顧身後那股颶風,狠狠將誅仙印朝通天教主頭頂砸去。
誅仙印從天而降,霎時間變得巨大,猶如有千鈞之重。
通天教主目光卻若暗夜般沉靜,他左手捻出一個紫薇印。只見耀眼的紫印朝上頂去,須臾間,兩印相迎擊,天幕中遽然光芒萬丈,五色璀璨。
通天教主的法力雖不及巨鰲,但此時兩人身處北極天穹,紫薇印將北極紫薇大帝的力量發揮到極致,與通天教主法力一道抵住了巨鰲的誅仙印。
強勁的衝力之下,通天教主腳下青蓮猛然怒綻,無數蓮花自他腳下飛旋四射而出,剎那間上清的輝煌席捲了十天九地,日月星辰驟然失色。
在這奪目的光芒中,通天教主露出一絲微笑。
隨着這微笑,銅兒只覺右手一空,心中瞬時一悸。原來在他打出誅仙印之時,身後襲來的已不是召風術喚出的風,而是一隻挾風而來的青焰鳳凰。
此刻青鳳已銜着九天霹靂旗朝通天教主飛去。
銅兒這時才明白,通天教主是用之前的風讓他放鬆警惕,再以□□消耗他的注意力,最後趁他發動殺招之時,一舉奪走他手中的幡旗。
銅兒悔恨地大叫一聲,朝青鳳撲去。
通天教主已足踏青蓮飛起,一把握住九天霹靂旗,朝迎面而來的銅兒揮去。
一道驚天駭地的霹靂眨眼間劃開了銅兒的身體!他感覺不到疼痛,心中只想起,以往那人總嘲他:你法術雖厲害,腦子卻遠不及通天教主。
罷了,我就是笨啊,所以當初纔會相信女媧的鬼話,以爲能永遠守着你,便把四足給了她。銅兒苦澀地想。
紫薇印的光輝漸漸暗淡,餘下無數細小的光埃漂浮在空中,如紫色的星河般閃爍,慢慢地消失於空中。
銅兒望着這條紫色的星河,想起了數萬年前,他出生於混沌,第一次睜開惺忪的雙眼之時,那人恰好走過,朝他低頭委婉一笑。
銅兒似哭似笑,身體化作灰燼,散於風中。
這一瞬,通天教主卻看到了一朵鉛花,在灰燼中一閃,倏然消失。
通天教主將九天霹靂旗燒燬,止住了天劫陣,遂飛下雲端,直奔共工臺。
他剛落下共工臺,便看到了已死的共工。
共工身上除了心臟位置的一個血淋淋的窟窿,並無其他傷處。通天教主心頭一驚:何人竟能只用一招便致共工於死地?
隨後,他在洞口的石柱後看到了血泊中的蛟龍。蛟龍的額頭長着一隻纖細的銀色獨角,細長的眼緊緊閉着,胸口的傷處已不再流血。
“朱華!”通天教主一步過去將他抱在懷中。
朱華的身體已經變涼,三魂不穩,七魄破碎,通天教主可以看到魂魄的碎片在一點點飄散。
“難道你竟是要魂飛魄散嗎!”通天教主突然失聲吼道。
“不!我絕不允許!”通天教主抱起朱華,猛地衝上了三十三重天。
大地萬籟俱寂,幽幽的北風拂過孤獨高聳的共工臺。
相柳落在了共工臺上,一身青衣鮮血淋漓。他一步一步朝共工的屍體走去。
那屍體靠坐在嵌玉闌干上,微微垂首。
相柳面無表情地靜立須臾,然後雙膝跪地,兩手向前按在地面,俯身叩首。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高唱萬歲的聲音,孤零零地迴盪在空曠的共工臺,萬分淒涼。
相柳這樣趴了許久,才慢慢地站起身。
他抱住共工的身體,越過闌干,向下倒去。
周圍景物在飛逝,耳邊下墜的風高鳴。相柳緊緊摟住共工,最後一次感受着他如兩千八百年前一樣的寬闊結實的胸膛。
淚水在相柳長年掛着戲謔的眼角涌出,向上飄起。
系崑山腳下,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這一次無論如何,相柳也會陪您到最後一刻。
共工的身體中突然光芒一閃,一朵銀花從他的百會穴飛出,又瞬間消失。相柳再也看不到這一切。
一君一臣,相識於斯地,同眠於斯處。
青山埋白骨,綠水永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