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怕,師尊會保護你的。”通天教主望着朱華柔聲道。
雨越來越大,片刻間已傾盆而下。不遠處雜木林的上空劃過一道閃電,照亮了驟然出現在二人面前的一條人面蛇身的巨龍。
朱華一個寒噤,身子不由往通天教主身後移了移。
通天教主的目光清冷深沉,叱道:“燭陰,你不守在鐘山,卻來我碧遊宮造次,好大的膽子!”
燭龍訕笑:“通天教主,你碧遊宮的門人都散盡了,卻還要擺教主架子?如今天下修道之人,只知道兜率宮的太上老君,玉虛宮的元始天尊,你碧遊宮通天教主算什麼東西!”他血紅的眼珠死死盯着朱華,“我今日不殺了敖順和那母赤練蛇的兒子,就難消心頭之恨!老道人,你若識時務滾開,我饒你不死!”
聽了這話,白狐主三人俱看向通天教主。這幾百年來還從未有人對這道人說過如此大不敬的話,三人摸不透通天教主的脾氣,只捏着汗靜觀其變。
通天教主一直聽燭龍說完,不但面無慍色,反而輕輕一笑。
他捻了個決,只見頭頂一方天突然停止了下雨,細看之下甚至能發現漸漸聚齊的氣流。隨後,憑空燃起了磷火般的青色火焰,火焰漸漸顯出了形狀,幻化成一柄寶劍。
這是柄長劍,劍鋒三尺七寸,泛着青色光芒,名曰“青萍劍”。
青萍劍與太上老君的扁拐,元始天尊的玉如意齊名,是截教的至寶,唯有通天教主方能駕馭。
燭龍一時間有些猶豫,截教教主雖是一副病鬼模樣,但截教的寶貝卻一看便知不可小覷。
通天教主卻沒有給他猶豫的機會。他口中唸咒,竟以意念催動寶劍,朝燭龍殺來。
燭龍自然不知曉,當年只因爲廣成子侮辱通天教主座下弟子,他便忿然下山蹚了封神一戰的渾水。而如今燭龍竟敢在截教墓地之前笑他門人散盡,通天教主又怎會饒他?
這個通天教主的護短,在三界都是出了名的。
青萍劍催動起來,燭龍方知道人厲害。他的蛇身本行動靈活,卻不料那寶劍更勝一籌,砍得他鱗片翻起,露出血肉來。燭龍又着慌地把身子變大,然而寶劍竟也跟着長大。
燭龍被劈得滿身是血,惱羞成怒,對着捻決的通天教主呼出一口氣。頓時數個火團挾着翻天熱浪朝通天教主飛去。
通天教主冷笑一聲,身子周圍霎時間升起數朵金蓮,那些火團剛一接近就倏然消散。他隨手打出一個□□,正砸在燭龍頭上,只聽一聲慘叫,燭龍一下子縮回原形蜷成一團。
通天教主目中寒光一閃,道:“着!”
青萍劍直直刺下,正中燭龍右眼。燭龍一個打滾翻起,抽動哀嚎不止。
天上電閃雷鳴,燭龍扭着碩大的身子,無頭蒼蠅般藉着烏雲雨幕的掩護朝北逃去了。
通天教主也不追他,擡起手,任青萍劍化作一隻青焰烈烈的鳳凰飛入廣袖中。
燭龍一走,雨就停住了,只是烏雲還未散去。
朱卯與熊正從未見過通天教主祭出青萍劍,看得目瞪口呆,意猶未盡。白狐主雖也未見過此劍出鞘,但一門心思都在渾身溼透的朱華身上。然而朱華卻只是緊盯着通天教主而已。
“師尊……”朱華小心地上前問。
通天教主背對着他,一隻手隱約搭在腹部。此刻回身望着他,道:“想那龍不敢再來,朱華,你放心回去吧。”
朱華卻一動不動,“師尊,你……身體不舒服?”
通天教主的手壓在胃上,身子有些躬起,發白的嘴脣上殘留着咬痕。
“你不必管我,快點回去!”通天教主覺得眼前有些發黑,心裡一急,便嚴聲喝道。
他通天教主再虛弱,也不願被小輩看出來。他常喝的那些酒,都是相柳用毒物釀成的。喝完整個人就會進入一種酥麻恍惚的狀態,能看到許多幻象。他最絕望痛苦的時候,就靠這些毒酒,重溫過去那些好時光。是以之前他纔會將朱華錯看成自己的徒弟。只是這些酒雖能緩解他的情緒,卻極傷脾胃。他一喝幾百年,現在幾乎是吃什麼吐什麼。而偏偏這藥酒還有麻痹鎮痛的功效,他一胃疼起來就拿來飲鴆止渴。
猙常常罵他玩自虐不要命,可又怕他瘋狂之下把另外那半邊雲臺山也給劈了,只好忍耐他的胡來,反正吃定了他有頂上三花,輕易死不了。
朱華眼見着通天教主搖晃着就要倒,他一步上前抱住了他。只是他那時個子小力氣又不夠,難以撐起一個成人的重量。
草叢中窸窣的腳步聲已經響了很久,白狐主見一個身穿青色水合服,頭戴魚尾冠的道人悠然走來。
道人從朱華身上架起通天教主。朱華卻見神志不清的通天教主隱約用手推他,不由警惕起來。
“你是何人?”朱華暗暗握緊手中的矛。
道人故作驚訝道:“哎?教主沒和你說過我?真是個狠心人啊。貧道相柳,專門給教主釀酒的。你是那個小蛟精朱華吧?”
“我跟你說啊,”相柳湊過臉來故意壓低了聲音,“咱這教主最不待見人類,最稀罕你們這些小貓小狗小蛇小蛟。你別看他外表冷冰冰的,其實總和我念叨你。”
朱華不大喜歡相柳這一臉促狹的笑,只冷着臉道:“教主病了,叫水火童子來照顧他吧。”
相柳尷尬道:“你這小蛟還真是不識逗。果然蛇族比較冷血麼……”
“……相柳,說夠沒有?”通天教主喘着粗氣喝止。
“啊?教主,你還沒疼昏?”相柳用手按了按通天教主的腹部。
通天教主額頭的汗一下子冒了出來,他咬牙道:“……趁人之危,你再碰我一下,我就……”
相柳嘿嘿一笑,“您知道我最喜歡趁人之危,比起僞君子來好歹是個真小人。不過我一向見好就收的,教主可不要一劍劈了我。”通天教主的話雖只說了半句,但相柳知道他那未說完的後半句定是“我就一劍劈了你”。這幾百年來每次他對老道人上下其手時,都會聽到他咬牙切齒地說這句。
相柳送通天教主回了房間,叫來水火童子就離去了。
通天教主按住胃部,無力地倒在青玉牀上問:“你和猙都沒事吧?”
水火童子心裡又氣又感動,暗道:虧你還能想得起我和猙。
“我沒事,猙也向來是打不過就腳底抹油的貨。只是宮殿損毀的厲害。”水火童子回答。
通天教主點了點頭。
水火童子還想再勸他不要太不把身子當回事,可幾百年來這話說得都把嘴皮子磨破了,也沒見他聽進半點兒。
水火童子隱隱猜到,通天教主或許是有心求死,只是他顧及顏面,不願留給後人做談資,才這樣拖日子。
想到這些,水火童子突然覺得悲不自勝。
如果他心氣不是那麼高就好了,如果他不是那麼重感情就好了。那樣的話,雖然千年前那一戰,他的尊嚴被踐踏,他的弟子被屠殺,他也可以繼續活下去。
水火童子走後,通天教主半寐半醒地躺了一會兒,也不知過了多久。
恍惚間他聽見動靜,習慣性地伸出手一摸,就一如既往地摸到了窮奇的毛腦袋。
窮奇嗚嗚地叫了兩聲,通天教主摩挲了他一把,睜開了眼睛。
“回來了?朱晶如何?”通天教主問。
窮奇低頭緘默半晌,才道:“死了。”
通天教主並沒有表現出任何震動,他依舊撫摸着窮奇的頭,輕輕嘆道:“她走之前我就說過,她這一趟去北海會有性命之憂。她卻還是執意要去。”朱晶走前,通天教主曾用銅錢爲她卜過一卦。
“窮奇,感情是不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竟然能讓人執迷到死?”
“我不明白人類的感情。”窮奇悶悶地說。
通天教主問:“她是怎麼死的?”
窮奇回答:“她打傷了身懷六甲的東海公主,被敖順綁了。爲了給東海一個交代,就處決了她。”
通天教主問:“你說,敖順該不該殺朱晶?”
窮奇埋頭道:“我……不知道……”
通天教主沉吟許久,喟然嘆道:“窮奇,我該如何向朱華開口?”
白狐主跟着朱華回了房間,就聽他不住地清嗓子。
“遭了,主公怕是被雨澆病了。”朱卯擔憂道。
“只是……幻境罷了。”白狐主回答他,卻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朱華就沒能爬起來練功。他的臉紅彤彤的,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白狐主坐在牀邊,眉頭緊蹙地看着。
一直等到了中午,也不見有人進來。朱華已經寒戰不斷,裹着被子瑟瑟發抖。
白狐主壓不住脾氣了,大怒道:“通天道人是怎麼照顧他的!病了餓了都不聞不問!”
熊正朱卯嘴裡雖勸他,心中卻也都生了些不滿。
交過未時,方聽得有人推門進來,是水火童子送午飯來了。
“小公子,教主身子不適,我一直在那邊忙,早飯沒來得及做,午飯也遲了,實在對不住……”他說着走進來,見朱華矇頭躺在牀上,頓時止住了話頭。
“小公子,你怎麼了?”他連忙把托盤放在桌上,匆匆過去瞧看。
拉開被子,朱華滿臉通紅,嘴裡不住的哼哼。擡手一摸,額頭燙的嚇人。
水火童子心中暗叫不好,擡腳就往外跑去了。不一會兒回來,端來盆溫水,擰了把手巾貼在朱華額頭上。
他又匆匆跑出去,過了一刻鐘,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藥踅回來。
“小公子,喝藥。”他拿勺子喂到朱華嘴邊,也不見他嚥下。水火童子有些焦急了,他一跺腳,捏開朱華的嘴巴,一股腦把藥灌了下去。
白狐主在一旁見了,冷笑了一聲。
熊正瞥見了,怕白狐主記通天教主的仇,勸道:“水火童子性子急,他也是爲主公好。若是通天教主在,他定不敢如此。”
白狐主其實更氣得是自己的無能爲力,他只是把火撒在通天教主頭上,怒道:“水火童子至少還知道過來看看朱華,通天道人呢?連人影都沒有!”
水火童子給朱華灌了藥,又快步跑出去了。
他回到通天教主的寢室,一把撩開層層疊疊的紗帳,奔到青玉牀前。通天教主披衣閉目靠坐在牀頭,旁邊擺着的粥照舊是一口未動。水火童子氣得臉都綠了,只想學着對朱華的樣子把粥給這臭道人灌下去。
“教主,你吃點東西。”水火童子苦口婆心道。想歸想,他還是不敢真灌他。
通天教主的目光定在半空中看不見的某一點,顯然是在琢磨事情。他心不在焉道:“我吃不下,你拿走吧。”
水火童子有時真想學着猙的樣子暴躁一回,可每次看着道人清瘦的面頰又總撂不下狠話。他虛脫地倒在椅子上,喟然道:“伺候你跟那小公子,真是種修行。”
通天教主的目光一下子清明瞭,“朱華怎麼了?”
水火童子道:“得了風寒。”
通天教主立刻掀被而起,朝外走去。
水火童子雖嚇了一跳,可瞅着他的背影,心裡卻生出一股欣慰:一個人心裡還知道惦記另一個人,終歸是件好事。通天教主孤苦伶仃了這麼些年,上天終於又給他送來了一個弟子。人只要有盼頭,就能活下去。
白狐主坐在牀邊,眉頭緊鎖地守護着朱華。藥雖喝了,可還未見起效。門口響起動靜,白狐主三人都把目光投了過去。
“水火童子可算回來了!”朱卯鬆了口氣。
門被輕輕推開,通天教主披着玄袍走了進來。他的臉色也不怎麼好看,及踝的長髮散在身後。
白狐主雖怪他不來,但此刻見他真的來了,反而又巴望他快走。
通天教主踱到牀邊,見朱華燒得目光朦朧,又想起他還不知母親已過世的事,心中頓生憐惜。
他一隻手按在腹部,彎下腰,一隻手撫在朱華臉上,柔聲喚道:“朱華。”
朱華恍惚中抓住通天教主的手,癡癡道:“師尊,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