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二十一年深秋,陽城何悅從沒見過這般關外景緻,自己領了家主命令來到這片新城關做事,明面上是開些客棧酒樓的生意,內裡是來幫忙打理何家在東疆的這一條商路,這裡事無鉅細都要由她一人決策,作爲老爺子最疼愛的侄女,她既要周全家族利益,又要周旋於各方勢力之間,所以她深感壓力。
感受着路上膩軟的沙道,看着一個又一個沙丘,何悅揉了揉額頭。身邊的隨從拿來了兩份紙卷,較厚的一份是介紹雲沙關的概況,另一份是家裡的最新指令。
“雲沙關已經基本建成,令你入城關以後先打理雲來客棧的相關事宜,將有貴客入住,務必周到。”
何悅合上了紙卷,開始閉目養神。
半月後,雲沙關第一座客棧名叫雲來,自然是何家在這座關城的產業之一。
“柳小友,你的進境令老夫有些惶恐啊,”老儒生看向眼前的年輕人,心想真是後生可畏,“想來是劫後餘生苦盡甘來啊,來來你我共飲一杯。”
柳閃閃雙手舉杯碰了碰,有些尷尬的看了看一旁的清麗女子,心道咱們爺倆兒在這人面前談論這些修行進境是何苦來哉?
沙城關大戰,至今日已過去一個月,三人住進客棧也已有半旬,算算時日,也到了快要回京的時間。
“李先生,我想與你同道。”女子平日裡都只是低頭吃飯,今日突然開口道,“既然拓山宗已經不在,義父大仇得報,我也不知何去何從,就跟隨李先生修心修行。”
老儒生眼中露出喜色,微白的鬍鬚有些顫抖:“秦姑娘此話當真?”
“我忘了一些事情,想慢慢找回來,不知李先生可否答應我的請求?”女子說道,“以後我不想再姓秦了,不如隨了先生姓李,還請先生賜名。”
“這......”老頭兒有些激動,眼前此人修爲可稱冠絕天下,沒想到自己竟有這般榮幸,“姑娘莫慌,我一定好好爲姑娘起個名字。”
老頭沉默了一會兒,與柳閃閃又碰了兩個酒,一隻手緩緩撫着紅木把手不停想着。
“來嘞!”門外,何悅端着幾個小巧精緻的碟子,來到了屋裡,“各位貴客,咱們城關恢復通商了,這不,原來吃不到的關內吃食都能看見了,想來幾位也想的緊,就趕緊讓師傅做了送來,幾位嚐嚐?”
何悅手腳麻利地上了菜,這幾位一直是她親自伺候着,生怕出了一點差池,她發現那老儒生側頭在神遊萬里,俊俏的小後生在倒酒,那漂亮女子正盯着她桌前的一個小碗。
她本想問還有什麼吩咐,看着此間場景就無聲退了出去,有些懊悔自己來的是不是不是時候。
柳閃閃只見桌邊女子端起了一個小碗,流出了眼淚,他有些感慨,這女子也是個可憐姑娘,竟是神魂受損,丟了記憶,總會看到些奇怪的事物哭了起來,這不前些天,聞到了廚房的下人在煎藥,看着那處就哭了起來,愣是把何悅嚇得不輕,對着下人就是一頓斥責。
老儒生像是思考了太多的事情,回過神來,揉了揉眉心,溫聲說道:“姑娘,老夫......”
沒等他話說完,只見那女子的美麗臉頰上掛着眼淚,痛苦的捂住了頭,蹲在地上,嘴裡喃喃自語:“怎麼就不甜呢,怎麼就不甜呢!?”
這女子身上突然暴出驚天的氣勢,向天大喊:“怎麼就不甜呢?!”
李合鋒不愧是老道修士,向前一虛抓,散出神識穩住了女子身形,柳閃閃雙眼微亮,畫出了道符放在了女子額角。
何悅聽到動靜趕緊上樓看看情況,推門一看發現那女子竟被兩人氣機聯手製住,女子目光呆滯,手裡捧着個小碗兒,裡面盛着些甜食。
還有一個咬了一口的糖漬梅子。
老儒生定了定神,下了決心,看着柳閃閃道:“小友,爲我二人護法,今日我就要爲她尋蹤追魂,免去她的神魂之苦,何悅你去將客棧衆人疏散,以免受到牽連。”
何悅領命而去,柳閃閃又畫了兩張符懸於身前,神色凝重地看着眼前女子。
尋蹤追魂本就是大陸上失傳已久的秘法,星宗有些孤本記載了這門術法,一般都由宗門長輩出面爲年輕弟子洗去心障,沒曾想這位大儒竟是會此等秘法。但柳閃閃也明白,若是境界較低的修士想要幫助修爲更高的修士尋蹤追魂,安穩神魂,則會因爲境界差距遭受反噬。
只見老儒生拿出一支瓷筆,這筆懸在桌前,大放光芒。
“秦玉,關外有青山!”房中有聲音響了起來,女子癡癡的盯着那筆,神魂愈發強大起來。
“我觀道於畫卷......”
“最好看的還是你...”
“傲立於青山......”
她聽過此間話,兩步扶搖登天。只見她伸手一招,三百里外新修的沙道上,一把斷刀破土而出回到她手裡。
她看着這把刀,緩緩佩於腰間,然後又飄回客棧內,今後神魂便交由自己慢慢穩定。
她對着眼前二人抱拳道,“雖然還是沒能記起所忘何事何人,但我神魂已穩,謝過二位。”
“不須謝我,”柳閃閃聲音沙啞,眼前雙符崩碎,竟是在剛纔護法時受了不小的內傷,“主要是李先生。”
老儒生此時像個普通人家含飴弄孫的老頭般,慈愛的看着眼前女子,“你神魂平穩就好,至於有些事情,想不起來,也不必過多去鑽牛角尖兒,這世間緣法本就擾人心,下次我可沒這般本事嘍。”
女子拉過老儒生的手,認真說道,“先生請坐,還請先生賜名。”
老儒生溫和的說,“那句傲立於青山不錯,不如,你就叫李玉靖吧。”
女子笑了笑,這一笑竟讓柳閃閃有些失神,真真是天神姿色。只聽那女子笑道:“那我就是李玉靖了。”
柳閃閃砸吧砸吧這名字,腹誹不已。傲立於青山就叫個靖啊,是不是太簡單了些?是誰說儒齋的老頭兒們都才高八斗學究天人呢?這名兒他自己都能取一筐,還不如叫個李青青呢。他本想開口調笑一番,想想身前這人的可怖境界, 便打消了念頭,乖乖喝起了酒。
老儒生看見李玉靖的清澈眼神,心中大感欣慰。這輩子不入十三就罷了,儒齋可是跟一個絕世高手結下了香火,回去之後看那幾個老東西還敢對自己吹鬍子瞪眼。
是夜,三人叫上戰戰兢兢的何悅終於把酒言歡,喝酒喝了一整晚。
百年以後,邀月宗秘密開山立派,正逢李玉靖橫空出世,走遍各大宗門挑戰未嘗一敗,這個神秘宗門第一件事就是放出絕塵榜,評李玉靖爲當世第一。
又過二十年,趙氏皇帝駕崩,幾個皇子爲爭大寶自相殘殺,被玉洲李氏趁虛而入,李合鋒出齋扶龍,李玉靖刀懾天下,山上山下的貴族、修士噤若寒蟬,自此定下了李氏江山。儒齋一時風頭無兩,人們都知道,躲在幕後的還有星宗,雲洲何家兩隻巨獸,只有這兩派有足夠驚人的財富投入到這場屠龍策中。
又過百年,絕塵換榜,柳閃閃登頂。此時的李玉靖已經許久未出皇城,她被皇族尊稱爲靖公主,是李氏皇族大供奉,宮女們都知道,靖公主吃飯口味清淡,但是最少不了的就是要有一碗糖漬梅子。
已經多少年了?李玉靖站在觀星臺上想着,我還是想要想起你,雖然你真的好像沒有存在過一樣。
那一襲黑鳳袍總在夜間出現在皇城觀星臺上,看着夜幕中的星辰怔怔無言,或許在內心深處,李玉靖也在等,等一個重逢。
雖然我忘了,但你一定記得,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