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其他村子,節婦村的村民算是見過世面的。
單單是村裡前前後後由縣衙出資修建這二十座牌坊,場面就比其他村熱鬧。後來,連縣令大人都親自蒞臨,宣讀皇上爲村子賜名的榮光,更是增色不少。
此刻,見了李桂花等人的馬車,便又以爲來了貴客。
他們已經看膩了的東西,甚至在心裡隱隱覺得有些不詳,卻總有人跑來圍觀,實在令人費解。
給圍觀者一人一小塊糕,雲小荷輕輕躍下馬車。
這兩年,她苦苦尋找兩個孩子。李桂花爲她做了那麼多,現在也該她出手幫姐妹一把了。
“打擾各位鄉親了,民婦這是從縣裡來。是這樣的,我家小少爺到了啓蒙讀書的年齡,卻苦於找不到合適的夫子。聽聞咱節婦村有位叫陳繁星的陳秀才公,年輕有爲,學識淵博,長得一表人才,不知道各位鄉親能不能代爲引薦?”
原本想直接駛進村的,可李桂花說她不願意從那一座座立着的牌坊下經過,還沒靠近便有濃濃的窒息感,簡直透不過氣,趙大腳便只好把馬車停在這裡。
好在立刻就有村民圍觀,倒是省了她不少事。
雲小荷原以爲會聽到村民的讚歎,至少表面上要過得去,這樣李桂花也好受一點,卻哪裡知道那麼多人,就沒一個說陳繁星好話的。
“你確定是找陳繁星麼,沒記錯人名字?”
“不過是吊尾僥倖通過的,還沾了她寡婦孃的光。”
“大夥皆知,他的學識可算不上好,你們可別被騙。”
“哪怕當上了秀才公,可家裡還不是那樣缺德。原也不缺那兩個錢,不過是多一雙筷子的事,可還是把孩子丟了,那可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吶!你說,這樣的人能當好夫子麼?”
……
說啥的都有,就是沒有說好話的,惹得藏在馬車內的李桂花一陣尷尬。
她原以爲自己現在也算見多識廣,又有誥命在身,根本對陳家再無感情。可聽了這些真實的評論,還是覺得臊得慌。得差成什麼樣,才能得到這樣的評價!
到最後,總算有個本家婆子出來幫腔。
“張婆子,你可別亂講,什麼叫把孩子丟了!人家陳婆子說了,那孩子生下來就嚥了氣,也是沒有法子的事。你沒見芙蓉都沒吭聲麼?管你什麼事!”
“呵呵,是吧,我可啥都沒說,是你聽錯了。”
“對啊,我們都可以作證,你聽錯了。”
聞言,坐在車裡的錦華哼地冷笑了一聲,心道有沒有氣她自己還不知道麼?她現在可是好好的坐在這裡呢!這些鬼話,只不過是哄人的罷了。
只是,令她吃驚的是,她原以爲李桂花只是救命恩人,卻不料還是她名義上的親祖母,看向李桂花的眼神便有些複雜,卻也不準備認親。
這……當真是孽緣!
不是她心狠,而是她錦華終有一日是要進宮的,可不想一輩子都拘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若是認親,那便是一輩子的牽絆。
還不如就像現在這樣,互不干涉的。
又悄悄掀開簾子看了看那些狀似巍峨的貞潔牌坊,頓時計上心來。她不想叫李桂花祖母,現在不想,以後也沒可能。可她既然養育了自己,那便是有恩。
既然這樣,她便爲她做一件事吧,也算是全了孫女對奶奶的一份情。
按理說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雲小荷應該坐上馬車就走,這種得罪人的事,村民們說的鐵定是真的,可雲小荷知道李桂花不在乎這些。
或者說,今日冒險前來的目的只是想見一見陳繁星,便堅持給了一個婆子十文錢,讓她把人叫到這裡來。
不管再厭惡,到底是母子,血緣是騙不了人的。
“誒,這有什麼難的,老身馬上就去!陳相公向來以下地種田爲恥,又沒有人願意聘他,日日都待在家裡的,想必不會走遠。”
過了一刻鐘,聽聞有這等好事,陳繁星也顧不上什麼風儀了,一邊小跑一邊整理儀表,生怕給對方留下不好的印象,失去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
若不是因爲他可以爲家裡的田地免稅,還有佟芙蓉的嫁妝,二房三房四房的人只怕早就把他趕出家門了。
哪怕是現在,也是怨言漫天,見着他就冷嘲熱諷。
雖然一提當年的事就會惹陳婆子生氣,但二房三房四房的人偶爾還是會提一提。
耐着性子與只知道看馬車是否華麗的陳繁星講了幾句話,又見簾子動了幾動,雲小荷很快結束了此次談話,留下一句“不合適”和目瞪口呆的陳繁星,徑直上車離開了。
馬車裡,李桂花平靜得不能再平靜。
原以爲自己會有多麼想念,可待真正見了,李桂花才發現自己全程都淡淡的,沒有絲毫激動,居然連眼淚都沒流一滴。
也許,她和陳繁星的母子情分在他讓自己去死的那一刻便已經徹底斷了。不管再見多少次,也是惘然。
打定主意這輩子都不要再見,李桂花突然覺得輕鬆了。
她這裡過了自己心裡這一關,決意餘生再不互相打擾,各過各的,一切隨風散,錦華這裡卻還沒揭過去。
雖然她是決計不想待在這種令人窒息的家庭裡生活,但陳家一看就是能吃飽穿暖的小康之家,斷斷沒有因爲多了一個小嬰孩就餓死的道理。
這樣一來,倒是應了方纔那位膽大婆子的話。
陳家,尤其是陳婆子,根本就是瞧不上女孩。
既然便宜爹這樣對她,那她就要還陳家一份大禮。
趁李桂花和雲小荷進屋談事,錦華不着痕跡地從側門進入新買的那座宅子,順利溜到街上,打量了一番,憑着記憶找到一個看上去流裡流氣的二流子。
這人一直不幹人事,十分惹人厭。可她眼下想做的事,還真需要這樣的二流子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
“大叔,我知道你是無所畏懼的人,在咱無極縣數一數二。今晚跑一趟節婦村,把最新的那座牌坊砸倒,這銀子就是你的了,你看怎麼樣?”
哪知,看了看銀子,確定了金額,那人只是痞笑。
“砸倒節婦牌坊那可是大罪,弄不好要下大獄的,我可不敢做,小娘子還是另尋他人吧!”
聞言,錦華心裡冷笑,假意爲難了一番,這纔打開另一隻手,露出另外三兩銀子來。砸倒貞潔牌坊確實是有罪,但夜黑風高的,神不知鬼不覺的,有誰能發覺?
之所以暫時拒絕,不過是籌碼不夠罷了。
這也是她爲何要把銀子分作兩次給的原因。
“我爹當日被叫過去幫忙修建牌坊,不小心感染了風寒,回家不過五日便一命嗚呼,要不然我家也不會散。這是我全部的賣身銀子,全部給你,只求大叔務必砸了那座牌坊,幫我解恨。”
“也不必害怕事後有人找你,若真是那樣,你便到關員外府上來尋我,我幫你想法子。關員外在縣裡的地位,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那二流子接過銀子,滿意地笑了,當即尋了兩個小弟,一人給了一兩銀子,將錦華吩咐他做的事說了一遍,拿着銀子進了賭坊。
那兩人也是開心,不過是砸牌坊罷了,小事一樁。
那牌坊立在節婦村村口,離村子還有一段距離。晚上黑漆漆的,誰會出來?
於是,第二日無極縣便出了一個驚天大新聞:節婦村的牌坊居然無緣無故跨了一座,還是最新建的那座!
這年頭原本就沒什麼娛樂生活,一件小事都會反覆被人提起,這也是爲何朱四柱一家寧可離羣索居,捨棄方便的生活,搬到半山腰去住。
根本就是不勝其擾!
貞潔牌坊的背後是寡婦,是一羣女人的血淚,是無盡的寂寞,也是節婦村引以爲傲的資本。現在一座牌坊陡然間倒塌了,引人遐想無數,一下子便激起了民衆的熱議。
有人懷疑牌坊之所以倒塌是因爲有人作祟,可細細一看,毫無人爲痕跡,那說明這座牌坊是無緣無故倒下的!
聯想到當年李桂花“死”的蹊蹺,不過是陳家單方面宣佈了她的死亡:陳家老太太親眼看見她跳下懸崖殉節,再無旁人瞧見。
現在,牌坊無緣無故倒塌,難不成李桂花不是自願的?
一時間說啥的都有,簡直是把陳家放在火上烤。
尤其是陳繁星這個吊尾考上秀才的,若是李桂花不是自願死的,那他這個秀才公豈不是名不副實……
那個拿了錦華銀子的二流子進入賭坊不過半個時辰便將銀子輸光了,想到嬌滴滴的錦華,便壯着膽厚着臉皮敲開了關員外家的門。
聽他說明了“前因後果”,那小廝只笑了笑,說進去爲他通傳一聲,接着便有凶神惡煞的家丁衝出來,重重打了他一頓,還往他嘴裡灌了一杯酒。
很快,他便發現自己的嗓子啞了,再也說不出話。
事情到此便正式告一段落了,真相只會被淹沒在時間裡。而錦華片葉不沾身,彷彿從未出現過便給了自己的便宜爹一個大大的教訓,還了李桂花一個人情。
她還在成長,總有一天會長成參天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