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進山,三人便從不同的方向拼命往山頂爬。
天亮後,爲了不與進山砍柴打獵的村民照面,三人總是刻意挑人跡罕至的密林走。現在是冬日,地裡幾乎沒啥農活,許多村民都會結伴進山。
采采野果,捉捉野兔,補貼家用。若是不幸與之遇上,無論是誰,只怕凶多吉少。
到了晚上也不敢睡覺,略微休息便繼續趕路。只不過與白日裡相反,儘量往森林外圍走,爲的是千辛萬苦逃出來,總不能一不小心折在林子裡。
天下的水源總歸歸於一處,同理,棲霞山的歸處便是山頂。就這樣,餓了渴了就喝山泉水,實在走不動了就稍稍歇一歇,整整過了三日,吃盡了苦頭。
這日傍晚,狼狽不堪的三人居然在半山腰意外地會合了。猛地一打照面,三人均是一愣,下意識就要躲。
可再細瞧,對方和自己差不多,一樣是女性,一樣的狼狽不堪,一樣的滿臉滿身寫滿了疲倦,只有一雙眼睛亮得嚇人,那戒心也就去了大半。
有故事的人,總能第一時間識別出同類來。
最終,還是年長一些的陳李氏帶頭一屁股坐下,長舒了一口氣,她真的走不動了。
見狀,雲氏和吳秀娘也小心翼翼地原地坐下。只不過,三人之間到底稍稍隔了些距離。一有不對,立即逃走。
沉默片刻,陳李氏突然有了傾述的欲/望。
“我爲我男人守了十多年寡。爲着忌諱和名聲,這些年從未跟外男說過一句話。做牛做馬地伺候婆家一家人,千辛萬苦把我們唯一的兒子拉扯大。”
陳李氏嘴上說得雲淡風輕,毫無情感起伏,但眼角的淚水還是出賣了她。用手隨意一抹,留下一道黑印。
“眼看着過幾年就要下場考科舉,結果,全家人都要我去死,爲他鋪路。他與婆家一條心,也跪下求我……我不甘心,在他們的早飯裡下了巴豆,逃了出來。”
聞言,雲氏雲小荷也放下戒備,但沒有哭,只有傾述。這些年,她的眼淚幾乎都哭幹了。
比起陳李氏,各有各的遭遇,各有各的苦。
“我男人好賭,先是敗了公婆留下的大瓦房,後來又揹着我先後賣了親生兒子和女兒。現在,他還要把我典出去,典給同樣是賭徒的兩兄弟……”
“橫豎不過一死,我便扯謊逃出來。走之前,我把窩棚燒了。他喪心病狂,我也不能讓他好過!”
倒是吳秀娘,聽了陳李氏兩人的故事,淚流滿面,低聲嗚咽,因爲她覺得自己纔是最慘的那個。
她和張勝文伉儷情深,還是令人羨慕的秀才娘子。
只可惜還沒來得及生孩子,就被親姑姑出賣。
“我和表哥很是恩愛,算是青梅竹馬。他很愛重我,又是秀才公,前途光明。成婚兩年,我們從未拌過嘴。婆婆又是我親姑姑,偏寵我,幾位嫂子都暗地裡羨慕我。”
在張勝文去世前,吳秀孃的日子確實是惹人羨慕。
“原以爲日子能一直這樣美滿下去,誰知道我表哥染上不治的風寒。他一過世,他們就要我喝毒藥殉夫!親親的姑媽親自把毒藥送到我手上,還拿孃家人威脅我……”
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曾經擁有,現在卻要驟然失去。相比陳李氏和雲小荷,吳秀孃的痛便更深一層,至少她自己是這樣認爲的。
許是先前一直壓抑着,又是類似的經歷,這會子三人都很有傾述的欲/望。你一句,我一句,聲淚俱下,聞者傷心,天色很快暗了下來。
再不走,今晚又要在林子裡過夜。
“李家大姐,吳家妹子,這些天餓壞了吧?我這裡還有幾個油餅,是我臨出門前烙的,給……”
說着,雲小荷便揭開竹籃上蓋着的粗布。
“吃了纔有力氣趕路,天黑前得繼續往上爬。”
見有吃的,還是油餅,飢腸轆轆的兩人也不客氣,各自拿起一個就死命往嘴裡塞。
開弓便沒有回頭路,爲了不被各自的家人追趕上捉回去,這幾天來她們一直努力往上爬,絲毫不敢鬆懈,此刻是真的餓了。
見兩人狼吞虎嚥,雲小荷淡淡地笑了。
“好吃吧?這可是白麪餅子,也是我這輩子烙餅放油放得最多的一次!原來啊,無論是烙餅還是做菜,只要食材好,油放得多,根本就不會難吃。”
要擱以前,不過是買塊寬厚的豬皮,打孔後用糉葉拴好懸在鍋竈上方。炒菜前,取下來抹幾下,不糊鍋即可,哪裡敢這樣奢侈地放油?
早知道許二這般不堪,爛泥扶不上牆,她又何必那般節約,勒緊了褲腰帶過日子,白白委屈了自己和那兩個苦命的孩子!
聞言,兩人點了點頭,又各自拿了一個餅,喝了幾口山泉,這才輪流提着籃子繼續往山頂爬。
雖然只剩下三個油餅,但依舊是有重量的。
若是老天可憐她們,給一條生路,那她們就結伴在山頂搭個棚子,挖野菜採野果過活,能活幾年算幾年。
若是老天沒眼,不願給活路,那就葬身狼腹抑或跳崖自盡好了。也好過在家裡啥也不做,坐着等死。
油餅和友誼給了三人莫大的安慰。終於,在第七日深夜,當籃子裡只剩下半個油餅、三人都走不動時,爬上最後一道坎,她們終於爬到了棲霞山山頂。
-----------------------------------------------
只是,沒有傳說中的豺狼虎豹,滿地毒蛇,也沒有滿目的荒涼和貧瘠,卻看到了人間神蹟,恍如隔世。
“李姐,雲姐,你們快看,這……”
吳秀孃的話剛說完,隨着她的手指方向,陳李氏和雲小荷因爲看到的景象目瞪口呆。
來不及思考,三人齊齊整整、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朝着慕容蓮住的啓明星不停跪拜,彷彿在爲自己的無意闖入而道歉。
“這……這是哪裡啊?”
三人在屋外戰戰兢兢地跪拜,爲無意間誤入仙境驚擾了天上人而惶恐不安,而啓明星頂樓陽光房內的慕容蓮也差點被自己看到的景象逼瘋。
從今天早上開始,那三顆星星離啓明星越來越近,她便一直關注着,絲毫不敢放鬆。而就在剛剛,她透過望遠鏡看見那三顆亮得嚇人的星星直接劃破夜空,穿過雲層,徑直朝她住的這棟別墅飛來。
原以爲自己下一刻便會葬身於大碰撞,結果,等了半日沒等到天崩地裂,電光石火,毀天滅地,可她也坐不住了。
連電梯都不敢坐,慕容蓮走樓梯快速下到一樓,準備出門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結果,手剛放到門把手上,就看見陳李氏三人朝着她別墅的大門跪拜。
什麼鬼,難道是三個瘋婆子,又或者,她的黑/粉?
她並未公開自己與民宿的關係,按理說沒人知道。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隔着門仔細觀察了一會兒,發現三人應該不是壞人。
三人着裝詭異,瑟瑟發抖地互相依偎着,瞧着眼前燈火通明的別墅,眼裡全是恐懼,根本不敢往前走一步。
更重要的是,三人所處這一面是萬丈懸崖,只有一部她和江易航三人才能打開的觀光直梯。
至於其他的路,沒有門禁卡是根本進不來的。
別墅裡現在住的非富即貴,若真出了什麼問題,她根本無法賠償。因此,安防方面她是花了大價錢的。
心懷不軌之人要穿過重重安防,還不被安保部門發現來到啓明星,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無意間擡頭一望,空中再無三顆星星的蹤影。
難道,難道這三人竟是天上那三顆消失的星星?
被自己這個荒謬的想法嚇了一跳, 謹慎地拿起一根高壓電擊棒,慕容蓮面色凝重地打開了防盜門,朝三人走去。
-----------------------------------------------
見不遠處的高樓突然開門,雲氏三人嚇得目瞪口呆,條件反射般再次跪下,朝慕容蓮大力磕頭,口中唸唸有詞。
雖然不完全一樣,但就一個意思,那就是請求慕容蓮原諒她們,她們也是走投無路這才無意闖入仙境的。
神仙?仙境?
想想自己現在的打扮,晚上拍了個短視頻還未卸妝,豔光四射;再看看眼前三人的穿着,想想自己這幾晚反覆做的那個噩夢中那些丟棄女嬰者的衣飾,尤其是那三個向自己求救的女人,慕容蓮很快有了一個詭異的聯想。
“爾等來自哪裡,今年是何年號?”
聞言,雲小荷一臉迷茫,吳秀娘嚇得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唯有陳李氏咬了咬牙,擡起頭回答慕容蓮的話。
只是,依舊低着頭,不敢看慕容蓮的臉。
“回仙子的話,昭蘇國,天啓三十八年。”
不要問她爲什麼知道,因爲陳繁星總是以讀書人自居,根本不下地幹活,從鎮上的私塾回到家就念念有詞。
偶爾也會“慈悲心”大發,教二房三房四房的幾個男娃識字,爲的是說出去也好聽,博取個好名聲。
日後高中秀才,堂弟識幾個字,方不辱沒秀才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