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兵時,大約是五月份的樣子,一天中午,豔陽高照已見絲絲炎熱,當時正在午休,正在陣地站崗的同年度老鄉,將我叫醒,說有人找我,神神秘秘不肯透露太多,只是一個勁的催促我快跟他走。
陣地大門處,崗樓旁邊,正站着幾個年輕的身影,地方服裝,衣着樸實,沒有地方青年誇張的新潮,略顯謙遜,文質彬彬,與我們比起來,看着似乎有些弱不禁風。
其中一箇中等身材,有點單薄,大老遠見到我,就已經喊出了名字,喊的是鄉音,時空彷彿因此穿梭,回到了澡下學校,回到了田間小道,正漫步其中,同樣的聲音同樣的稱呼多次響起。
眼中竟然有熱淚出現,刻意忍住纔沒流出,我立刻市場迴應,上前禁不住來了個狠狠的擁抱,這樣初中同學,顯然沒想到我會這麼激動,一時倒有點手足無措。
初中的時候,平時他的考試成績和我差不多,同樣個子矮小,經常邀伴校園外散步背書複習,期間他會經常提醒,要我不要玩認真背。
那時候需要死記硬背的東西太多,英語單詞、生物、政治,就不說了,沒有技巧,三年的內容全部要背,更難的是語文,作者是誰,哪年出生哪年死亡,現在想起來都頭大。
初升高考試後,他進入一中,我卻進入三中,從此再無聯繫,想不到在這樣的情況下見面。
或許只能說是天意,他們幾個大學同學,午後結伴附近走動,竟然走到了我們陣地,碰到了崗哨,閒聊幾句,竟然發現是一個縣的人,然後問到了哪個鄉,又問到了我。
怪不得我這個同年度兵老鄉,表現得如此神神秘秘,太過巧合,身在遙遠他鄉,見到家鄉之人,他也同樣興奮激動。
高中畢業已過三年,這位初中同學,現在已經是大三學生,就讀浙江大學第三分部,這個分部離我們連隊約有兩里路,連隊不少人喜歡踢足球,進入第二年兵之後,管理相對寬鬆,我也曾經多次跟隨到那裡踢球。
近在咫尺,卻一直無緣相見,不是這樣的巧合,或許會錯過一輩子。不過考取軍校之後,不久他也畢業,書信中提到不再求學,要到南方闖一闖,從此再無消息,那時沒有手機,一別往往就是一生。
經歷了一年多部隊單調枯燥的生活,這段時間我考軍校的想法並不太堅決,甚至有了些早日離開部隊的想法,自認爲吃過了新兵連的苦,遇到再大的挫折也能挺過去,遇到再大的困難也能克服。
這樣的想法,還沒敢跟家裡講,但是書信交往中,與表弟還有幾位要好的同學,多次提到過。
知道了這位同學就在三分部,以後我們的接觸就多了起來,真正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們既沒有在一起吃過飯,也沒有一起出去過遊玩,每次都是我到大學去找他,其中又以晚上時間最多,因爲這時候只要跟班長請聲假就行。
感情卻在如此平淡的交往中不斷昇華,我見到的大學生們的好學,並不似傳言說得的那樣,進了大學就進了保險箱,天天掛課只要不掛科就行。
晚上每間教室都燈光明亮,擠滿了學生的身影,一個個正低頭俯讀,鴉雀無聲,靜得都不敢大聲說話,輕手輕腳不敢出動靜,人生的最高殿堂,怕自己的粗俗影響到了它的神聖。
“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這是進入這樣同學的宿舍後,不由發出的感慨,一間宿舍住着四位室友,空着的牀位,自己的牀頭,中間的課桌,哪裡都是書。
從小到大,家長的勸戒老師的教導,都說讀書纔有出息,此時才見原來自己理解狹隘,只知讀書出人頭地衣錦還鄉,原來讀書還是一種追求,是一種人生探索。
本來以爲自己經歷足夠,閱歷還算豐富,主動與他們找話題,想着暢談人生,結果發現,自認爲還行的表達,在他們面前顯得那麼幼稚,點滴不能吸引他們的注意,引起他們的興趣,更別說產生共鳴,擦出思想火花。
此時才發現,自己十句話中,倒有九句國罵口頭禪,稍不留意,稍有放鬆,就會自動蹦出,是那麼庸俗,甚至可以說是那麼原始,最後,多數情況下是閉口不言,因爲根本接不上話插不上嘴,只能當作一種學習,虛心旁聽,不見難堪,有心靈上的洗禮。
那纔是文化,那纔是素養,在這裡看到了同年人身上,原來有着時空差距,進步與落後,文明與原始,高雅與低俗,如此明顯,全部能夠體會。
每當嘗試着搭訕,幾人都會很有禮貌的點頭回應,也只是點頭,不見言語,或許他們也不知道如何言語,思想有着不可逾越的天塹,無法溝通。
謙謙君子才能溫潤如玉,我看到了文化素養的重要性,如此纔是真正的謙謙君子,那一刻觸及了靈魂,有深深思考,自己是有沒有知識積累,有沒有文化素養,又或者說有沒有思想境界,有沒有是非對錯三觀認知。
不想考軍校的想法,也曾和這位同學說起,不記得了他是如何回答的,但自從與他們接觸,從此考軍校的想法無比堅定,人生的最高殿堂,說什麼也要踏足,非如此這一生的缺憾不足以彌補。
有了壓力就有了動力,我開始拼命讀書,班裡有間小倉庫,連隊特別允許我熄燈後在裡面看書複習,期間有感於文化基礎不紮實,還讓父親寄來了各個年級的初中課本,父親特別有心,同時寄來了六本厚厚的空白筆記本。
回想此前的讀書經歷,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我到市裡的新華書店,購買考軍校的複習資料,當年的還沒有上架,就先買了上一年的,然後開始死記硬背,背不下來就抄,六本厚厚的筆記本全部被我抄滿,英語基礎最弱,學不進去,就和政治一樣,一篇篇的背了下來。
一次給父親寫信中,我自嘲道,如果當年學校讀書,有現在考軍校這麼認真,什麼大學都考上了。
時間來到九六年三月份,這是我當兵的第三年,按照那時候的部隊規定,義務兵必須服役滿兩年之後才能報考軍校,我向連隊提出了考軍校申請,指導員特別細心,查看了我的年齡,剛剛好二十三週歲以下,讓我刻苦努力抓住這最後一次機會。
這又增添了我的緊迫感,今年如果考不上,明年就沒有機會再考了。在連隊的積極推薦下,報考軍校的申請,獲得了批准,不久旅部派人來到營部,組織選擇考軍校苗子初試。
旅部派了一名中尉前來監考,考試地點在新兵連食堂隔壁,原本是汽車連的教室兼俱樂部。
中尉本科學歷,與我同歲,從高中直接考入軍校,相對於從部隊戰士中考入,一個被叫“地方生”,一個被稱爲“部隊生”。
與“部隊生”相比,“地方生”學歷更高,他們一般都是本科畢業,“部隊生”則大多是大專或者中專,少部分是本科,學習成績也更紮實,比如監考的這名中尉,英語過了六級。
像他這樣的“地方生”還有許多,應該是在七九年恢復高考之後,軍隊院校就開始了直接從地方高中畢業生中招錄學員,我服現役時,所在一連的連長和指導員,都是“地方生”,後來還不斷遇到,有些是上級,有些是同事。
這名中尉對我的幫助特別大,不但是這次初試,後來到教導隊集中複習,他和他的另五名同屆畢業的“地方生”同學,一起擔任我們的文化課教員,引導我們複習,也負責管理。
都是同齡人,其中一兩個甚至還比我年齡還小,他們已經四年本科軍校畢業,而我卻還在爲圓大學夢拼搏,這樣的差距讓人感到特別鬱悶,有相當重的羞愧感,如果能再有一次機會,一定會從小就努力學習。
這次初試,全營共有九人蔘加,可見懷揣軍校夢的戰士,不止我一個,有些與我是同年度兵,有些則是第四年兵,高中畢業後入伍,服役兩年,許多與我一樣,都是最後一次機會。
新兵連、駐訓、打靶、比武競賽,參加初試的九人,基本上都認識,以前就有過交流,有幾個很有文化功底,是高考差那麼幾分的當地重點高中畢業生,對這次初試信心十足。
初試考的第一門是政治,此時就見識了他們的信心,考試時間大概還剩半個小時的時候,他們紛紛交了卷,我倒有點慌了,寫字慢是我的弱點,好在監考的中尉沒有催,說明時間還夠,就一直悶着頭寫。
最後感覺有人在看我寫,此時才發現,監考的中尉在別人都交完卷後,防止我受打擾,將教室門關了起來,然後靜靜的看着我寫一個個答案,寫一道道問答題。
或許是我基本上都能做出答案,給他留下了良好印象,我也不知道有沒有超時,一直到做完試卷,再仔細檢查了數遍,才交了試卷,過程之中,這位中尉一直沒有催促我。
讓我沒想到的是,接下來的五門考試,這位教員每次都是這樣,不催也不促,別人交完卷後,就將教室門關起,然後走到身邊,靜靜的看我答題。
寒門學子,哪一個沒有一番苦讀史,或許他也是寒門學子,在我的身上,看到了曾經的努力和艱辛,所以纔有這樣的包容,甚至在考英語時,以過了英語六級的水平,對我提示了一二。
踏入人生最高殿堂的夢想,因爲這名中尉的寬容,而更加清晰,個人的努力,正是來源於夢想,也許這份夢想,他也有過,也許我的做答中,他也感受到了這份夢想。
初試之後,我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連隊等候消息,大約在三月底的時候,激動人心的消息終於等到,此時才知道,自己的努力是那麼重要,這名中尉的包容是那麼重要。
全營參加初試的九人,只有兩人通過,一個是我,唯一來自基層連隊,全營初試成績第一。一個是營部的勤務員,第四年兵的身份參加考試。相比於我們營只有兩人,南京和上海的每個營,都有七八人。
通過了初試的消息,首先是連長告訴我的,他在年初時,提拔到了教導隊,任命爲副營職隊長,名單已經到了教導隊,接下來就是到這裡集中複習三個月,衝刺全軍統一組織的軍校考試,在接到名單的時候,第一時間通過軍線告訴了我。
老連長打來的軍線沒放下多久,鈴聲再次響起,這次是指導員打來的,參加完初試不久,他也得到提拔,任命爲旅部幹部科的副營職幹事,軍線那頭似乎能見他的笑容,特別真誠,告訴了我初試成績,位列全營第一。
其後不久,又接到連部的通知,要我立刻收拾行李,到營部報到,與營部的那名勤務員,一道前往教導隊集中複習。
到達營部,車票已經購買好了,等待出發時,受到了營部炊事班老兵的熱情款待,這名老兵不久前從我們連隊調來,特別給我們加了兩個菜,臨行前還特別送了我一副銀色筷子,特別細心也特別讓人感動。
用過午飯,我和營部的那名勤務兵,在營部的特別安排下,乘坐吉普車趕往杭州火車站,踏上了前往上海的列車,開啓了人生最高殿堂的衝刺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