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滂沱大雨洗刷着玻璃,其實周抱玉也想不明白,爲什麼每次和顧公子見面,外面都下着雨,大的小的。總歸都是溼漉漉的,彷彿世界都變大了,比海洋還要大,他們像兩條魚,在海浪上飄啊飄的,總也靠不了岸。
顧恆止從廚房碟櫃裡拿出來兩個杯子,倒了兩杯,一杯是冰鎮的啤酒,一杯是常溫的果汁,他將常溫的那杯遞給抱玉,說,“你胃不好。就少喝點涼的。”
抱玉有片刻詫異,隨即微笑着接過,抿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很舒服。整個過程。顧公子都在不停地說着以前的種種,抱玉看着窗外走神,心裡爲聖島的單子發愁,眼看去愛琴海出差的日子一天天的臨近了,如果再拿不出好的方案來給傅雲起看,只怕他是真的不會讓她去。眼前唯一能在最快的時間內幫助到自己的辦法,就是顧恆止的說情。
她輕輕嘆了口氣,感覺一切都像是在做夢,從爸爸坐牢的那一天開始,一切都只不過是夢。
大學時代努力學習,甚至在用和別人同樣的四年時間,完成着兩個學科專業的學士學位,對平面設計和服裝設計的敏銳直覺,以及對財經的專業性分析,都能讓她躋身準高層的行列。之後工作,不擇手段的上位。揮霍着之前那些金主留給她的財富。追求庸俗的外在美貌,阿諛奉承機關算盡拼命想要升職,甚至來到當初爸爸失去的那個公司,看着一切改變過後的陳設,以及原本的“周氏”也替換成了“雲氏”。
她不知道自己的目標到底是什麼,是迫不及待想要向之前和家裡有密切往來的社會名流們證實,自己即便沒了周家千金的身份也照樣過得風生水起如魚得水,還是想要向父親證明自己絕對不會認命,會一點一點將原本屬於父親公司的東西親手奪過來?
她羨慕許盡歡,是那種深入骨子裡的羨慕,但她從來沒跟她講過。她羨慕她能爲愛情心花怒放或者瞬間哭天搶地,她羨慕她能無聊的躺在沙發上看電視裡的肥皂劇,她羨慕她都二十幾歲了一遇到不順心的事還是能往家裡打個電話,在聽到母親的一聲“喂”之後嘩啦落下淚來,不停地埋怨春城的交通、消費和薪水,卻總能聽到電話那頭和藹的一聲“那就回家來嘛。又不是養不起”。
那些有爸媽疼愛的孩子,似乎都能在一瞬間成爲她所羨慕的對象。
她想起自己去世多年的外公,就是那位跟廖叔說過的喜歡聽戲的人,他得了阿茨海默症以後在家裡說話就非常少了,總是丟三落四,記不清楚事情,甚至有時候,連她也不認得。有一回抱玉在班裡的排名很靠後,父親批評她,她也有自知之明,沒有吐苦水,只是在不經意間跟外公說,“怎麼辦啊我考得這麼差”,其實她也沒指望那個得了老年癡呆的外公能給出迴應,沒想到他很認真地看着她,然後笑得很慈祥,說,“你當時生病了,不怪你的。”
她回憶起這些無非是爲了表明,在她漫長的二十幾年人生中,她是真真切切被人疼愛過的,只不過太過短暫。
“其實你也不用擔心,我現在已經接任了許多我爸公司的一些業務,更何況,嘉恆一直是雲氏的大客戶,我爸也是雲氏董事會成員之一,有這層關係,想讓你接了聖島的單子沒什麼難度。”顧恆止說。
“我知道沒什麼難度,我只是不想讓別人看起來覺得我不過是靠賣肉加分駁上位。”
“你是不想讓傅二看出來吧?”顧恆止一語戳穿。
抱玉喝完了果汁,啞然失笑。
他打了個生動的比方,“你這樣反而會更累,幹嘛要時刻顧忌別人怎麼看你呢,就像癌症,醫生說早期或者晚期,也都是癌症,賣藝不賣身的妓女和完全沒有尊嚴的妓女,同樣也都是妓女,並沒什麼區別。”
“那你幹嘛要喜歡我?”她問。
“沒那麼多理由吧,要是喜歡一個人都要分一二三條的理由列出來,活着也太累了。就像傅二那樣,他那種人,做什麼都先畫好圖紙再去施工,沒有把握的事情他纔不幹。”木盡土劃。
“你爲什麼要叫他‘傅二’?”
“因爲他在顧家排行老二。”顧恆止笑着,料到了她的疑惑,故意賣了關子,喝完了杯中的酒才緩緩說:“他父母很早就過世了,他就被他的舅舅,也就是我的父親,收留到家裡養着,跟我和嘉妮一起,我們三個是從小玩到大的,發小級別,但是他和我們不一樣。”
抱玉知道他所說的是哪裡不一樣,沒人懂得那種從小被收留在別人屋檐下的感覺,彆扭的、無所適從的孤獨感,必須活得很規矩,儘管舅舅說了無數遍“就當是在自己家一樣”也無濟於事,怎麼可能一樣呢?
周家破產的那陣子,抱玉住進許盡歡的家,也像個被收留的女孩,但許媽媽是個非常容易相處的人,性格和善溫潤,對抱玉又疼愛至極,惹來許盡歡無數次的醋意大發的白眼,甚至那陣子,周圍鄰居詫異着說,原來你家有兩個女兒哦。許媽媽就會非常得意的笑,抱玉也笑,因爲即便這不是自己的家,但她的確是因爲有許媽媽在,所以纔不會那麼害怕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
想必顧家在傅雲起心中的意義與地位,不亞於許家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所以傅雲起的人生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像一張1000格作文紙,條條框框早已畫好,不管你有多少七情六慾,也只有1000字的發揮空間,所以很平靜,也很無趣。
所以他是那種讓人討厭的完美主義者,筆記一定要工工整整,書皮不能翹不能卷,襯衣要平要直一個褶子都不能有,每天六點起牀晨讀吃飯去學校,測試無論大小也保持前十名,看書之前一定要用香皂洗手,不在上貼水鑽,用的數碼產品從不貼保護膜,但極少磨損。
因爲那些書,那些,那些數碼產品,都不曾有過一刻真切完整的屬於過他。
所以後來的他在商界肆意掠奪,在廣告界叱吒風雲,兇狠、暴虐,殺伐決斷,無非就是想靠自己的雙手得來那些東西,真切的屬於自己的東西,這樣握在手心裡,他纔不會做噩夢,纔會睡得安詳,過的安生。
他不像顧恆止一樣玩世不恭遊戲人間,他的人生只有兩個字:安穩。
顧恆止問抱玉,“這樣的人你還喜歡嗎?”
抱玉聽得入迷,回過神來的時候依舊沒有猶豫,她說:“喜歡啊,當然喜歡。”
“如果說,今天的一切其實都是傅雲起的安排,他讓你來雲氏,只是看你有充足的利用價值,他故意不把單子給你,激將你想出別的辦法拿到單子簽了合同,因爲單子拿下之後,我爸就能同意他升任首席執行官,這樣的話,你還是喜歡他嗎?”
這樣類似的問題,許盡歡也問過她,如果有一天,你愛的男人突然變胖了、毀容了,沒錢了,或者變得工於心計,變得城府頗深不擇手段了,完全看不出是同一個人,你還會愛他嗎?抱玉翻了個白眼過去,輕蔑的說:“當然不。”盡歡看了看她,說:“這就是我和你的不一樣。”
但她現在卻看着顧恆止的眼睛回答:“喜歡,如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我和他,是同一種人。”
“哪一種?”
“自私狡猾、爲自己而活、不然就覺得會遭天誅地滅的人。這是食物鏈,如果不這樣,會沒有安全感。因爲一出生就沒能抓住一副好牌,所以只能打好手裡的爛牌。”
說完之後,她有些錯愕地搖了搖頭,她也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說這些,又不是所有人都會懂。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他心裡真的有你,他會這樣利用你嗎?”顧恆止這樣問她,她終於沒有辦法再回答。
她想,她喜歡他那是她自己的事,和他心裡有沒有自己,有什麼關係呢?但說白了也都是託詞罷了,人都是自私了,付出了就想得到回報,喜歡了就希望對方也同樣喜歡,恨了就希望周邊的人跟着自己一塊兒恨。
過了良久,久到外面的雨都漸漸小了,她才兇悍的開口說,“我喜歡他,那是我的事,與他何干?他心裡是不是真的有我,那是他自己的事,又與我何干?”
她渾身妖嬈,舉手投足都是屬於物質的氣息,但只有在她故作兇悍的時候,她眼神裡的那一點稚嫩纔會出賣她的真實年?。
但話說出口她就覺得自己有些難過了,那杯果汁的柚子味太重,酸的嗆人,順着味蕾就蔓延到了鼻腔,又順着鼻腔爬上了眼睛。果然高中物理課本上說的很對,分子是不斷運動的。她記得那個時候,老師說,孤立系統的熵永遠趨於增加,也就是會從均勻有序狀態迴歸無序狀態。抱玉想着想着笑起來,也是,整個宇宙都是如此,何況是兩個人。
“你要是真那麼喜歡他,今晚又爲什麼會到我家裡來?你就不怕被別人看到,最後傳到他的耳朵裡?說到底,阿cat,你還是喜歡你自己。”
“真掃興。”抱玉把頭一偏,栗色的鬈髮有一半自然而然垂到了胸前,“我本來等着你誇我變得越來越乾脆利落了。”
“你是利落了,說放手就放手的乾脆,比用背叛的方式好一千倍。我還是那句話,他傅二有什麼好?真想不明白,爲什麼你們女人個個兒前赴後繼的,明明知道換不來什麼,還是要投懷送抱的,真沒勁,都看不到哥哥我的好處來嗎?”
他抱着胳膊生氣的樣子讓抱玉忍不住笑出了聲,顧恆止喜歡看她笑,純天然的樣子,不加修飾,她說:“如果當初你沒有在看到你媽媽的時候嚇得屁滾尿流連褲子都提不上,或許我會考慮考慮你。”
顧恆止最怕她提起那件事,但此刻提了他竟然沒有惱,而是一臉坦然的看着抱玉:“現在不一樣了,阿cat,那時我是因爲有把柄在我媽手上,只要她不簽字我就坐不上今天這個位子,我沒辦法,只能百依百順,在事情還沒鬧到不可收拾之前就趕快收手。可是現在不同了,現在我不需要依靠我媽,所以我纔來懇求你原諒,我發現我是真的愛你,給個機會就這麼難嗎?”
“給個機會就這麼難嗎?”抱玉冷笑,“你不是有把柄落在你媽手裡,你只是害怕,你有膽子做沒膽子承認,你懦弱無能,害怕我這個妓女會毀了你的前程,害怕讓你爸媽知道你那個樣子會對你失望,這樣怎麼會放心把嘉恆集團交到你這個和妓女廝混在一起的兒子手裡,你更害怕,害怕你爸爸會一怒之下把嘉恆給了傅雲起!到那時候,你就真的成了衆人的笑柄了,和這個比起來,那晚從車裡跳出來邊提褲子邊推卸責任的樣子根本不算是笑柄,根本不值一提,我說的對嗎?”
顧恆止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兩害相權取其輕,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事。”
“那我不給你機會,也是做了我該做的事。說真的,顧公子,以我這個胸襟,最多也只能做到原諒你,不恨你,這已經是我的最大限度了。”
顧恆止沒有說話,只是瞪着眼睛看着面前坐在沙發上的抱玉,她眼圈紅紅的,像是一頭髮怒的豹子。
她說:“你知道我一個人在洛杉磯有多害怕嗎?我害怕啊顧恆止!你媽媽把那包錢甩到我臉上的時候,我還在想終於到手了,總算是可以鬆口氣了,總算是能給爸爸把債款還清了,總算不用再過那種低三下四看人眼色的日子了!可是我蹲在地上撿錢的時候我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我怕極了,我不明白爲什麼只要是對我好些的只要是我有點兒喜歡的,到最後都會離我而去!我特別害怕失去,你懂那種感受嗎?你們走了之後我一個人回那棟房子裡住着,那是洛杉磯啊,離春城那麼遠,我不敢花那些錢,一張張存到信用卡里攥着,我去機場的時候裹得嚴嚴實實生怕人家看出來我是個交際花!一個人舉目無親的感受你體會過嗎,不敢花錢的滋味你知道嗎,怕別人嫌棄自己是個妓女你能懂嗎,我就跟個小偷一樣!”
她沒想到那些話居然像自來水管裡的水一樣咕嘟咕嘟的冒出來,一股腦全部冒出來,像水閥被開了最大,全部的水都噴射而出,快要把世界都淹沒了。
所有的空氣都因此變得溼乎乎的,悶悶的氣息,還泛了一點鹹的味道,顧恆止這才知道,原來是她在哭。
抱玉也不知道爲什麼他們兩人之間的談話從最開始的說笑變成了現在的針鋒相對,她心裡也挺複雜的,沒想到自己剛纔一股腦說出了那麼多,肯定戳到他心裡了,他纔會這樣疾言厲色,甚至因爲被戳穿的緊張而造成耳垂的紅潮,她知道是自己不好,但是實在沒力氣再費口舌。
“一定會有那麼一天的,阿cat,風水輪流轉,總有一天會過來的,會好的,總有一天,你也會想開,願意回到我身邊的。”
“是嗎,那就祝福那一天早點到來。”
許久之後的抱玉回想起來這一幕,自己說的這句話,不是沒有後悔過,她想如果自己當時沒有那麼高傲任性,不說這句“早點到來”,那是不是就真的不會到來了,一語成讖這種東西,原來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
她看見窗外,雨似乎停了,已經好大一會兒沒聽到那些雨點霹靂啪噠撞擊玻璃窗的聲音了,她拿着放在沙發上的假髮套和大框眼鏡,拎起包包站起身,客氣說了聲:“謝謝款待,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
顧恆止愣怔片刻,從身後拉住抱玉的胳膊,“別走。”
抱玉掙扎着甩開他的手,像條魚一樣,滑溜溜的消失在河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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