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有一段時間,男孩子喜歡放一種叫做“春雷”的炮。
聲音很大,他們點着了就往後躲,唯獨周抱玉不怕。拉着許盡歡逞強似的在一衆男生面前放。線被點燃,盡歡卻有些膽怯了,抱玉眼疾手快的將她拉過來,一手捂着耳朵,一手伸出來擋着她,盡歡就把手蓋在自己耳朵上。
玩的灰頭土臉的回家,許盡歡的母親便總會數落她:“誰家的丫頭有像你這麼野的?”這個時候,抱玉就會站出來笑得無比甜美的說:“您別怪盡歡了阿姨,是我帶她去的。”
許母總會愛憐的摸着抱玉的頭說:“你就不要替她說話了。”
她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好姐妹,一直都是。
從回憶裡將自己拉回來,許盡歡小心翼翼問病牀上坐着的抱玉,“你。有沒有想過,泄露你們公司肺結核工人去世的消息,是誰幹的?”心情稍稍有些怔忪,跟着纔像是害怕知道些什麼,心裡垮下去一片。亂七八糟。
交融着那個問題問出去的害怕,以及不問的時候的忐忑,想要抱玉聽到後會親口告訴她肯定的答案,卻又不想知道那個答案。矛盾的針線飛快而混亂,在無法目測的時候已經織成一整個莫測的繭,包裹着被無奈和發泄所築就的心臟,使之永遠不會在壓抑下沉默消失,就這樣持續漂浮着。
“想過。”抱玉泛白的嘴脣一張一合。
“是……是嗎?那你覺得,會是誰啊?”
她直直地看着她:“還能有誰?”
許盡歡揉揉酸澀的眼睛,眼淚啪嗒啪嗒的掉了下來,“對不起。”
“其實我想過好多次了,所有可疑的人都一一想過,最後我覺得,是你又怎樣呢?不重要了。”
最後不過空有四個字——不重要了。
“抱玉,你知道裴斯宇很喜歡你。”許盡歡壓抑着自己心底翻江倒海的亂糟糟的情緒,從肚子裡最想說的那堆句子中挑出這麼一句話。
“他那是喜歡那個叫顧嘉妮的。不是我。你搞清楚。”雖然還在病着,但許盡歡能聽得出她口氣裡的不容置喙。
“你不喜歡他?”
“廢話。”她皺了皺眉。
“可是那天晚上我明明看見……”剛要理直氣壯正兒八經,話還沒出口就已經退縮後悔。
“我說許盡歡。”抱玉打斷她,忍着胃痛輕輕翻過身來,那件藍色的消毒大褂讓她看起來有些孱弱和滑稽,她擡頭看了看吊瓶裡的藥水,說,“你是喜歡裴斯宇的吧,那麼按照你的邏輯,喜歡就跟他說,說完能行就在一起不能行就散,直接了當就這兩種結果,有什麼好緊張,大不了以後光明正大用朋友的方式來往啊。”
許盡歡擦着自己的眼淚,口?不清地繼續問,“那要是以後連朋友都做不成了怎麼辦啊!”
“那大不了不再來往。至少傷心傷得大方。沒必要大清早的跑到我這裡來旁敲側擊,我胃不好,經不起你鬧騰。”說完迅速滑進被子裡,又開始閉目養神。木尤歲技。
記得很久前抱玉就說過,喜歡一個事物光有自己的勇氣是不行的,一定要讓別人覺得你喜歡的東西是世界上最好的,而且要大聲說,大膽地說,理直氣壯地說。
許盡歡站起身,打開門就往樓下跑,根本等不得電梯,期間撞到了提着早餐回來的傅雲起,也來不及道歉,徑直快速走出醫院大門,伸手攔了輛出租車,對司機說,“師傅,到綠水花園高級公寓。”
不管了,她坐在副駕上看着窗外,心裡想,我若不喜歡你,怎會和你做朋友,我若喜歡你,又怎會甘心僅僅與你做朋友?
是了,她就是喜歡他,她現在就要過去找到他,然後表白,然後正大光明在一起。
本來不就該是這樣嗎?
她是這部小說裡的女配,他是男配,那麼按照作者的邏輯,一個故事裡的男配和女配不就是應該在一起的嗎?他們經歷許許多多的大悲大喜大沉大浮,兜兜轉轉在原地打轉,然後幡然醒悟原來眼前那個人纔是自己的真命天使,於是喜極而泣的歡喜冤家最後終結連理,過着快樂幸福的日子。
她腦海中開始閃過無數從最開始相遇到現在的畫面,酒店發生火災,他們在煙霧中逃出來,分享同一條浴巾,場面壯觀唯美,像是美國大片中戀人爲了躲避汽車最後的爆炸而相擁着快步跑出去最後縱身一躍。
車裡的廣播電臺響起容祖兒的聲音,是這首歌開頭的部分,卻恰如其分的應景:
發現每次碰到你的目光越來越要膽量
聊天都不再流暢
怎麼辦眼看着率性的我不再坦蕩
連自信都走樣
愛要開開心心快樂得那麼辛苦早晚會受傷
不能讓你繼續冷眼旁觀
就算是我不自量
傅雲起一臉疑惑看着許盡歡坐上出租車遠去的身影,搖了搖頭,然後提着早餐上樓,推開抱玉病房的門,看見她還在睡,整個瘦削的身板都陷在軟綿綿的白色被子裡,只露出一個小腦袋瓜。
臉色蒼白,異常消瘦,呼吸很慢,胸口持續地起伏着,眉毛輕輕皺在一起,不知道是在做夢,還是在經受痛苦。
他將早餐放在桌上,燒麥是糯米餡,粥是熬了粘稠濃厚的桂圓紅棗,加了芝麻與花生同煮,一勺下去,口?生香。
“別裝了,我知道你醒了。”熱氣騰騰的早餐傳到抱玉的?尖,她不情願地睜開眼,發現傅雲起正看着她。
他把襯衣的袖口捲起一半,小手臂上的絨毛在陽光的照耀下泛着軟軟的金色,指甲修理的整齊,沒有煙灼的痕跡。
抱玉閉上眼,轉過頭去,用被子蒙上腦袋,甕聲甕氣地說,“你走,我不想見到你。”
傅雲起臉色一變,聲音冷了幾分,“周抱玉,你還裝,不就拉走了幾個你們的客戶,你用得着這麼錙銖必較?”
抱玉疲憊地閉上了眼睛,輕說,“我挺累的,我們不要再爭論這個話題了好嗎?”
傅雲起嘴脣動了動,沒再逼她。
他不說話,她也不開口,室內陷入持久的沉默,唯有輸液管裡藥水流動的聲音滴答滴答。
抱玉閉上眼睛假寐。
“以後不準再喝酒。”他忽然開口,帶着不容置疑的語氣。
她剛想反駁,卻怕再次爭吵,只能繼續裝睡,畢竟沉默是金。
他也似乎沒有想要答覆,繼續說,“按時吃飯睡覺。”
她仍舊不吭聲。
“少熬夜,即便熬夜也不要喝咖啡。”他得寸進尺。
她眉頭微蹙。
“按時到醫院做胃部的健康檢查。”
周抱玉終於睜開眼,偏頭瞪他,“我說你……”
佯裝兇狠的眼神被傅雲起更冷的目光彈回來,她只得閉嘴,嘴脣緊抿,不怒而威的樣子,卻終究忍不住瑟縮了一下。接着肚子不爭氣的冒出“咕嚕”一聲,很響,傅雲起盡力抑制着自己嘴邊越拉越大的笑意。這時護士小姐走進來,抱玉鬆一口氣。
“今天在醫院裡住一天,明天就可以出院了。”護士望着吊瓶說。
“今天不能出?”抱玉驚呼。
護士瞪她一眼,“你是急性胃潰瘍和胃炎,打吊瓶都要一個禮拜,你還嫌住院時間長?”
抱玉苦着一張臉,“可我着急回公司啊,一大堆事兒等着我做呢!”
“你當自己的胃是鐵打的嗎?都病成這樣了還要上班,告你們老闆剝削!”護士看着吊瓶輸完了最後一滴,上前就要拔針頭,抱玉縮了縮手。
她向來無所畏懼,號稱百毒不侵,但從小到大,她最害怕的就是打針,每次感冒能扛過去就扛,中藥太慢,西藥太傷身體,所以她總選擇自然好,實在不行才肯吃藥。
護士見狀,忍不住笑,“這麼大的人了還怕疼,你放心,我很輕的。”抓過她的手,迅速拔掉了針頭,將棉球遞給她揉揉,餘光瞥見桌上的燒麥熱粥,“喲,還有愛心早餐啊。”說着笑眼看向一旁站着的傅雲起。然後拿着托盤起身,走出了病房。
“住院花了多少錢?”抱玉問。
傅雲起挑眉,“怎麼,要跟我算賬嗎?”
她點頭,“這是應該的,我欠了傅老闆人情,怎麼好意思讓您繼續破費。”
一句話,親疏立現。
傅雲起怒意上涌,但還是止住了,淡淡地說,“你欠我的人情還少嗎,既然欠了,也不差再多這一件。把粥喝了。”
“唔。”抱玉沒再堅持,她是真的餓了,雖然好了很多,但胃還是隱隱有些疼痛,而且消炎藥副作用很大,她此刻渾身發軟,只怕待會兒走起路了,像個剛修煉成人形的蛇精。
她在一旁默不作聲的喝着粥,可以真切感受到在體內流動的暖熱,最後融在腹部,慢慢消失。然後她將那種一次性的塑料盒子放下,擦了擦嘴說,“現在,我是不是可以回公司了?”
傅雲起回頭,看着還杵在牀邊的她,神色淡定,語氣舒緩,“隨你。”
抱玉舒一口氣,立馬掀開被子下牀,面對着他,嘴裡嘟囔着,“早這麼說不就……”
還沒說完,傅雲起伸開胳膊,攬住抱玉。她猝不及防已經被他撲倒在牀上,嘴脣吻到他的耳垂,涼涼的,衣領裡散發出那種木香,很溫暖,在周圍充滿消毒水味道的空氣裡顯得那樣好聞。
抱玉喜歡這種原始的味道,天然單純,就像她小時候喜歡指甲油的味道,話梅糖的味道,父親身上菸草的味道,雨後操場的味道,高三時埋在發黃故紙堆裡的味道。
傅雲起親吻着她的頭髮,語調變得和從前很多時候都不一樣,“小的時候,有一次,我爸爸出差回來,帶來許多好吃的罐頭,他打開給我吃的時候,說,‘罐頭是在1810年發明出來的,可是,開罐器卻在1858年才被髮明出來,很奇怪吧,可是,有的時候就是這樣的,重要的東西也會遲來一步,無論愛情還是生活’。”
“是嗎,難道這就是他們口中大人的世界?那麼看上去還真是糟糕。”
“不是糟糕,而是我爸爸說的不對,其實遲來一步未嘗不是好事,就像人們養的第二隻貓,它來得遲,但它總是幸運的,因爲人們會把對第一隻的遺憾全補給第二隻貓,和它開始全新的生活。就像你。”抱玉能感覺到他的聲音通過胸腔的震動爬向喉嚨,然後鑽到她耳朵裡,“我說周抱玉,辭職來我這裡吧,這是我第二次對你說這句話,也是最後一次了。”
抱玉躊躇着,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生日快樂。”傅雲起說。
他將身子翻過去,然後站起身,背對着她,整了整領帶和襯衣褶皺。周抱玉看着他的後背,心裡覺得他像一隻被豢養的巨型猛獸,雖具攻擊性,但也可愛得緊。
她沒有說話,只是踮起腳,用白皙的手臂環住他的脖子,蒼白的嘴脣貼上他的嘴巴。
第一次接吻時,是在花都,她清醒,他不清醒。
第二次吻,是她在桌球俱樂部拿到裴總的合同,喝得爛醉被他抱回家,他清醒,她不清醒。
這是第三次了吧,卻是他們第一次在兩個人都清醒的狀態下,彼此用力吻下去。
抱玉心想,嗯,這個生日禮物還不錯。
她閉上眼睛,雙手勾住傅雲起,她太累了,揹負周圍人的陷害與冷眼,她想要那麼一點點的愛,也只有眼前的男人能夠給予,也只有他能證明,她不是狄斐婓口中、裴總口中、或者更多人口中,那個“你這樣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