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鐘,大秀還有兩個小時開場。
抱玉換下那身冰冷氣場的黑色薄風衣,轉而換上酒紅色抹胸禮服裙,細細的水鑽高跟鞋。黛眉,手指上豔紅的丹蔻,嘴脣塗得是樹莓色,玫瑰紅裡帶着一股紫黑。許盡歡覺得,她像是《吸血鬼日記》裡剛吸完血卻沒擦嘴的埃琳娜,不同的是,她又黑又濃的長直髮披肩而下,額前中分,如果此刻她站在秀場中央的t臺上,那就可以直接走秀了。
許盡歡看了看鏡子前的自己,中長髮油膩凌亂,額頭擠了痘痘之後留下的印痕還老老實實在上面擺着。她晃了晃腦袋覺得自己真是上帝造人時打的草稿。
“走吧,爲了感謝你上次帶我去參加裴斯宇的新書發佈會,這次我們公司大秀。我帶你進去。”抱玉邊說邊從臥室裡走出來,看見許盡歡時愣了愣。意料之中的蹙眉,“說實在的,你現在的樣子和你身份證上一模一樣。”狀布丸弟。
“什麼樣?”許盡歡低頭看了看自己。
“怎麼說呢?”周抱玉又擺出那副挑刺時賤兮兮的毒舌臉,食指在下巴上一下一下的敲着,“你完美的躲過了所有人樣。”
見許盡歡在旁愣得不知所措,她已經舒展開眉眼,看得出今天心情不錯。她將於禮服相稱的包包拎起來,拽起許盡歡的胳膊:“算咯,到時候大家都忙着看秀。誰也沒心情看你。”說着就要往門外走。
“那我不去了吧。”她臨行前打了退堂鼓,“我還是在家睡美容覺比較實際一點。”
抱玉一臉搞不懂的表情看着她,“別鬧了親愛的,要是覺得美容覺比較重要的話,我看你每年冬天都需要冬眠。”說完恨鐵不成鋼的搖了搖頭,彷彿這麼多年相處下來,她只是她登不上臺面的私生女。
許盡歡忍不住覺得有些沮喪,是真的那種沮喪。
她們從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是朋友,直到中學時被分到同一個班,才漸漸發展成閨蜜的關係。但似乎其他閨蜜之間會有的那些小特徵她們都不存在,比如幫忙挑衣服,打扮。爲自己的穿衣搭配提意見,這些永遠不會存在於周抱玉的接收範圍之內。她對她說過的關於穿衣的最多一句話,就是“反正也沒人看你”。
她們兩家在春城住了很多年。年幼時每到冬天,許盡歡就會跑到抱玉家門外叫着“小玉小玉”,像是在喊《聊齋志異》裡的小狐狸。聽到這個聲音,抱玉就會穿着大紅色小棉襖,扎着小辮笑嘻嘻的溜出來,她們互相牽着彼此的手往外面跑。那時候春城到處都是拉幫結派的小男孩小女孩,她們倆就是一派。踏着雪到不遠處的曠野上玩。
但抱玉作爲她的閨蜜,犯了一忌,她不該這麼對待她,像對待自己從小玩到大的毛絨玩具。
剛一出門,許盡歡就覺察到抱玉拽着自己的手猛地一鬆。
裴斯宇那輛跑車停在她們居民樓的院子裡時,甚是扎眼,像是鶴立雞羣。他從車上走下來,許是很少穿這樣正式的西裝,他走過來時顯得煞有介事,但即便如此,許盡歡還是忍不住嘴角上揚,她安靜的凝視着他揚起的睫毛,心底突然綻出一道絢麗的花火。
“是你讓他來的?”抱玉側頭問許盡歡,盡歡頭搖的像是撥浪鼓。
裴斯宇走近,抱玉瞄了他一眼,“怎麼,公寓又被砸了,所以要搬回來?”
對方其實有些怕她,那感覺更多的像是弟弟對姐姐的懼怕。但他還是掩飾性的聳聳肩,“你忘了,你們公司大秀的請帖,還是你給我的。”
抱玉不說話了,眼看着他過去拉起許盡歡的胳膊,“穿成這樣是要去馬戲團?愣着幹嘛呀,走吧,哥哥帶你去兜一圈打扮打扮。”
“到底是有多醜……”許盡歡忍不住說。
沒想到裴斯宇笑了笑,“問君能有幾多醜,恰似驢臉又似斑點狗。”
正打鬧着,抱玉眼睛卻看向別處,似乎想很快離開現在這個場景,裴斯宇衝她揚了揚下巴:“上車吧,一起過去。”
但他實在太不瞭解周抱玉了,她永遠不可能讓自己像個撿來的流浪貓一樣隨便被別人收留,同情地說一句“要不我帶你一路”之類的話,這讓她看起來太像個附屬品。果然她擺擺手,迅速攔下一輛出租車,“沒你們那麼磨嘰,我先撤了。”旺盛的自尊心甚至讓她都不願意說一句“回頭見”。
空氣裡有些奇妙的因子在呼吸中徘徊,那種感覺特別微妙,說不上是冷場,也不是尷尬,只是安靜的沉默。
車裡,許盡歡終於按捺不住性子,“爲什麼來找我?連你女神都不顧了。”
“你是我的責編嘛,這次大秀我去參加,理所當然應該帶你,再說了,上次籤售會你在那些記者面前說的話全忘了?”他用餘光瞟了副駕駛上的許盡歡一眼。
她果然猛地一個激靈,“我……不會出名了吧?”接着察覺到方向感不對,“哎這不是去錦頤軒的路啊,你要帶我去哪兒啊?”
春城的商業街,裴斯宇將她從車裡拽出來,在導購小姐一臉討好的笑容之下,強行逼着她換了好幾件禮服裙。
最後,他拿着那件黑色香雲紗及膝裙在導購面前晃了晃,“就這件了。”沒等許盡歡反應過來,已經轉身去了鞋櫃。
許盡歡將那雙並不是很合腳的高跟鞋套在腳上,她不是經常穿這種鞋子的人,剛一上腳難免有些顫顫巍巍重心不穩,裴斯宇搖搖頭,吐出一句,“糙漢子。”
最後,一身黑色的裙子,配上那雙跟上繡着芙蓉花的同色系高跟鞋,她站在裴斯宇面前,有些羞澀地捂住胸前的春光乍泄。裴斯宇揮揮手,“別捂了,你渾身上下也就這點兒部分能看了。”
一條裙子一雙鞋,又去了理髮店做了頭髮,她有些受寵若驚,這麼多年周抱玉對她都沒有過這待遇,許盡歡忍不住覺得,眼前這個男的如果做不成她男朋友,那麼男閨蜜也是好的。
“可是,你把我打扮成這樣是要做什麼,不要再跟我說因爲我是你的責編不能太丟臉這樣的話,我知道肯定沒這麼簡單。”她望着鏡子裡的自己,問他。
“你就先這麼穿着吧,過會兒到了秀場再跟你說。”他已經迫不及待要掏出鑰匙,往停在商場外的跑車走去。
車子平穩行駛在路上,許盡歡看着和平日裡完全判若雲泥的自己,還沒開口問爲什麼要這樣,裴斯宇就已經先她一步開口,“今晚的大秀,貴賓席裡,我家老爺子也在。”
怔忪兩秒,許盡歡使出全身力氣大喊:“停車,你給老孃停車!”
“我就帶你見一下他,又不是來真的!”即便是面對別人,他也仍舊喊不出“爸”那個字。
“停車!”
“我新買的遊戲都借你玩,你難道不懷念我們一起打怪的美好時光嗎?”
“你先停車!”
“以後專欄我肯定按時交!”
“不管用,停車!”
“那你要我做什麼,擦乾一切陪你睡?”
“停車!”
裴斯宇猛地一踩油門,“你想得美!”車子如離弦之箭。
錦頤軒的外層是一棟複式洋樓,奢華極致,內部秀場的佈局與擺設儼然外層風格極近,都是三十年代舊英國復古的模樣,幾位衣冠楚楚的男士端着紅酒杯,站在落地窗旁,高談闊論。
周抱玉到陽臺去打電話,再次確認了賓客名單上的人會到場,放心的掛了機,長舒一口氣。
這次大秀最重要的無非就是那些費九牛二虎之力請來的嘉賓,他們有的是政界要員,有的是商界精英,有的手裡握了春城一半的交通運輸紐帶,財大氣粗非富即貴。可以說,他們的到來與否決定着伯希頓春季系列服裝的銷路與利潤,以及品牌知名度與價值。就像狄斐婓所說,把這些人請來,大秀就已經成功了一半。
她走到自助餐桌拿了一份小甜點,喝了一杯橙汁,坐到距離貴賓席側方位的角落,挑了一本雜誌來看。見狄斐婓正在與一個穿駝色西裝的男人說話,期間她有意無意地從男人的肩膀上擦過。
想必這位就是狄斐婓的老相好,她也真是可憐,爲這個男人離了婚,獨自一人帶着女兒生活,而這個男人竟也沒有半點要娶她的意思。即便在辦公室對着公關部的人一頓呵斥與指點,做起事來手腕強硬不留情面,也終歸是個用情過深的性情中人。所謂男歡女愛,男人圖的是一個“歡”字,與下半身有關,而女人,永遠圖的是那個“愛”字。
想到這裡,抱玉難免有些落寞。她隨意翻着那本旅遊雜誌,看見一頁帶着聖托裡尼火山島嶼的圖畫,如夢似幻的聖島,愛琴海藍的像是一場疾病,濃的化不開。她突然想起中學時候,指着電視上聖托裡尼的旅遊宣傳片,對父親說,“真奇異呀。”
“什麼?”周懷景問。
“美啊,聖島,美。”抱玉用力指着電視屏幕,眼裡流露出一種新奇的光彩。
“想去嗎?明天就走怎麼樣?”他討好起來。
“不行,現在還太早。”十三歲的抱玉突然有了女生自己的心思來,“等……等我長大了再去。”
周懷景一眼看穿,笑道,“我記得你小時候,常常拿家傭的白色披肩罩在頭上做頭紗,口口聲聲喊着要結婚。”他說着,捏了捏抱玉的臉蛋。
抱玉的臉瞬間升騰起兩朵緋紅的雲,雙手抱胸佯裝生氣的樣子,“纔不是,你記錯了吧。”
周懷景揉了揉她的頭髮,“嗯,好像是記錯了,你只嚷嚷着要做新娘子,但好像沒說要結婚。”
“爸爸!”抱玉起身跨到父親的大腿上,笑鬧着不停拿自己的小拳頭敲打着父親。
那時午後的陽光投在客廳,流動着的橙色光芒均勻塗抹在她和父親身上,暖洋洋的。
她望着雜誌竟發了呆。
狄斐婓的手指在雜誌上敲了一下,臉嫣紅一片,但眼神仍舊是精神的,“愣在這裡幹什麼,沒事幹就去找事做,別忘了,現在是工作時間。”剛說完,眼神卻看向秀場的入口處,嘴裡咕噥一聲,“我說怎麼聞到一股子人渣味兒。”
抱玉擡頭,入口處,傅雲起正闊步朝秀場中心走來,他身後跟着助理lily和灰色西裝的程子放,右邊是一身花格子西服外套的顧恆止,但最前面走着的只有傅雲起。他一邊走一邊將西裝外套脫下,從身後lily的手中接過文件夾打開。
這陣勢,硬是把入口到貴賓席的這段路走成了t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