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公司後,剛好是秀前24小時,整個公關部都開始忙碌起來,周抱玉則開始到秀場搭建場地。
場地選擇無疑標誌着品牌level。針對春城的時裝週而言,選擇在“平安公館”走秀的品牌顯然比在“洛河藝術區”走秀的年輕品牌,更有實力和資金。但隨着春城時尚產業的不斷髮展和進步,越來越多的設計師,開始跳脫那種飯店和藝術區的模式,選擇在環翠堂、錦頤軒開辦,雲氏給伯希頓這一次就放在了錦頤軒。
而之前讓抱玉費盡心機請來的那些明星也是大秀的必備品,或者說,是一種“配飾”,但就像狄斐婓在會議室裡強調的,“你們要知道,明星已經逐漸成爲展現品牌實力和號召力的風向標。這些秀場頭排客的造型,更成爲諸多時尚圈中人最樂意談論的話題。所以在這件事上,抱玉當之無愧拔了頭籌。咱們這次大秀的明星排場能搞成今天這個樣子,她功不可沒。”說完帶頭?起了掌,mia極不情願地在旁附和,眼珠都要翻到頭頂上去。
穿藍色外套帶橙色安全帽的工人站在梯子上掛上了最後一個直線條裝飾,那種鋒利的裝飾道具一度讓抱玉覺得不太舒服,但她還是站在下面揮舞着胳膊,“往左一點,一點點。”
待到位置正確,她終於對那工人比了個“ok”的手勢,然後拿起對講機。讓負責佈置背景的工人收隊。
狄斐婓是這次大秀的秀導,抱玉坐在場邊休息,剛喝了口水便聽到她對着t臺上的模特們大吼,“我們是春季系列,是春季!不是大冬天寒冷僵硬又拖泥帶水的風格!我要的是春暖花開充滿希望的表情和眼神,懂嗎?不是你們一個個如喪考妣的樣子!”
……
“還有你,對,說的就是你,你站在最前面,應該帶頭呈獻給觀衆最佳狀態,眼睛不要老是眨個不停,睫毛不舒服的話就去給我剃乾淨了貼個假的過來!”
……
“我說你們模特一個個兒智商怎麼跟春城冬天的溫度一樣?還有你那胸。抹點兒蘆薈膠就徹底平了!不知道揚長避短嗎!對,我相信你沒整過容,有個成語叫巨顏童乳聽過嗎?”
……
抱玉撫了撫額,指揮着那羣賣苦力的人員將那幾大箱子衣服搬到後臺去,然後接起一位做文案的同事的電話,對方似乎還在糾結到底要不要做那個應急方案和大秀的b計劃,抱玉對着不耐煩的說:“突發事件對於一場秀而言,總是少不了的,就連米蘭達·可兒也曾因爲遲到錯過lv的大秀。當明星遲到,音箱和燈光臨時出現問題,或者模特因爲昨夜失戀而眼睛腫得如桃子一般的時候,正是考驗我們公關能力的時刻。”
她喝了口水,對面有工作人員抱來設計師修改好送來的衣服,抱玉一邊比出個手勢示意他將衣服交給她,一邊將夾到肩膀和耳朵之間,繼續說,“所以請你不要再問了,應急方案必須要有,一定要有,絕對要有。”
說完掛斷了電話,抱着衣服到後臺去,將它穿到一個模特身上,然後拿出尺子比量大小是否合適,她樣子極爲認真,落在別人眼裡,倒覺得她像是真的學設計出身一般。
因爲是彩排,臺下除了工作人員以外,就只是些許前來挖新聞的記者媒體,會場人不多,傅雲起作爲這次大秀的操辦者,安靜地坐在臺下的角落,和其他記者模特們交談着,不時擺出完美的姿勢被記者捕捉,閃光燈照亮他的面容,正裝領帶系的一絲不苟,灰色的水晶袖口折射出奢侈的光芒。
“選擇邀請一些人,而不是另一些人,總是令人很難辦。”傅雲起回答記者的提問,對着鏡頭說道,“從可以直接爲你帶來資金的投資人、買手,到握有圈中話語權的時尚媒體人,哪一部分都是不可忽略的。但無論在哪裡辦秀,座位都是有限的,從第一排的明星、一線媒體主編等等,到站在最外側的‘混入者’和‘助理’們,受到重視的程度必須一目瞭然。”
他的眉毛在頭頂的燈光下折射出狹長的陰影,把雙眼完全掩藏在了黑暗裡。
記者顯然對這個回答不滿意,爲了要到具體的賓客名單,掌握實時的新聞,她追問過去,“那麼想必傅先生的心裡已經有了合適的座次安排,方便跟我們透露嗎?”
傅雲起輕鬆地用着優雅而又得體的措辭,配上接近虛假的笑容,答道:“當品牌已經決定好要邀請哪些人,我想不只是我,每一個合格的公關腦中都會有一個立體的三維座位表,這些重要的客人雖然都會被放在第一排,但是最好的那幾個角度留給誰,卻展現出品牌的某些小心思。”
說到這裡,他習慣性傾向椅背,雙手交叉,頗爲幽默地說道:“恐怕沒有人想從一個一線明星或者雜誌主編的微博po圖中,只看到t臺的邊角吧。”
話音剛落,秀場燈光漸滅,幾秒後便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只留t臺上的燈光閃耀着,像電影開場前的處理。
所有人都屏氣凝神等待着,彩排就要開始了。
伯希頓這場名爲“洛麗塔”的春裝大秀,t臺被佈置爲一場夜。星光散碎,月色潔白。間或有一兩聲水滴,滴噠,像午夜夢迴時的寂靜。
抱玉坐在臺下看彩排,走開場的模特年紀尚輕,但名氣正當紅,地位也如日中天,像當年的顧嘉妮,紅色發紫。那烏黑晶亮稚氣未脫的眼神一擡,恍若隔世。
音樂聲起,舞蹈老師打着節拍,主秀模特踮腳,幾個跳躍、旋轉,旋轉加速,最後一個重音,猛地一個下腰動作,軟軟癱倒,匍匐於地面,好像一隻瀕死的蝴蝶。
記者們紛紛上前扛起相機開啓閃光燈,對着臺上的人兒一陣狂拍,似乎想要用力抓住這來之不易的瞬間,那瀕死的蝴蝶,像是老去一般,帶着哀莫大於心死的苦痛,後悔自己太早的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
那模特走過抱玉那個位置時,忽然聽見一聲輕輕的嘆息。
模特忍不住定睛,飛快但不動聲色掃了一眼,轉身時只記住臺下那雙抱玉的眼。
與此同時,坐在抱玉旁邊的那個人側頭,忽然發問:“怎麼,你覺得她不好?”
燈光不甚明亮,抱玉看不清那張臉,只覺得聲音耳熟,但也只能輕輕道:“她很好。只是不像洛麗塔。”
那個略顯低沉的聲音又問:“那她像什麼?”
抱玉老實回答:“她像阿修羅。”
幽暗中傳來一聲輕笑。彼時主秀正好再次路過,許是看見了什麼,她定了定腳步,神情有些詫異又有些曖昧。
“原來你們認識。”周抱玉簡單地說。
他也不否認,問道:“你覺得這套衣服她走得如何?”
抱玉答非所問:“這套衣服她走得格外慢,神色似有哀傷。”又頓了頓:“她以爲這套衣服是要表達出一種哀傷。”
“哦,她以爲?”
抱玉還未開口,臺上忽然陷入一片漆黑,只餘一束追光。模特站在小而朦朧的光暈裡,遙視遠方,面色彷徨。
抱玉解釋道:“他關掉了全世界的燈火,是因爲這個世界太吵太亮。一個人在想另外一個人的時候,最好在暗處,沒有聲音,不被打擾。”
那個聲音又問:“所以你認爲這樣的感覺不是哀傷?”
“當然不。”抱玉搖頭,“即便洛麗塔太早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我想那種感覺也應該是安安靜靜,心如止水。”
她腦海中忽然映出傅雲起的臉,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在此刻想起他來,想起那張表情森然的臉,幾乎每一刻都像是剛剛從冰櫃裡拿出來的鋒利的冰塊一樣,颼颼地冒着寒氣,像是個自帶氟利昂的男人。
她想起剛剛在後臺爲模特量衣,一旁的女模特說:“我希望永生都不要與傅雲起合作。”
抱玉好奇道:“爲什麼?”
女孩咕咕笑道:“他有一種不可侵犯的聖僧氣質,只可遠觀,不可近焉。我怕我與他接吻都會羽化成仙。”
抱玉笑笑,沒有說話。
“聽說今天試衣,有幾套是爲主秀準備的。”
試衣,顧名思義,就是名模的時間金貴,無法撥冗試穿,於是此等工作就交給與自己身型相似的小模特——像動作片裡的替身。
“哦?”抱玉將捲尺從模特的大腿周圍抽出來,轉而站起身量她的腰,問道,“主秀有什麼來頭嗎?”
模特點頭,“顧嘉妮知道嗎?主秀是她的學生。”
抱玉心想,她當然知道。
從上次lily說了關於她的事情之後,她就真的回去翻了很久以前的時尚雜誌,封面上是一位端坐後座的女王,驕傲揚起下頜,睥睨衆生但孤寂徹骨。那是一張清冷猶如皎月的臉。凌亂的短髮,硬氣的五官。沒有表情。薄薄的脣抿着——好像她。
十三歲入行,十七歲時已在拍封面,攝影對她喊女王!我要女王!女孩猛地擡頭,雙目精光陡現,也不見她做出什麼表情,但那一刻彷彿真的女王附體。同齡人還在煩惱青春痘和校規時,她們已在鏡頭前扮起各種角色:嫵媚的,失意的,微醺的,狠毒的,也因此對人情世故都格外敏感。
抱玉對着那本雜誌的封面笑道,“原來你就是顧嘉妮,久仰大名。”
接着拉回思緒,舞臺上的秀已經走到一半。
旁邊的人不置可否,忽然問她:“爲什麼要關掉全世界的燈火,只是因爲太吵太亮?這個理由未免牽強了些。”
“因爲那樣就看不見影子。”抱玉回答,緩緩吐出一口氣,“誰願意甘心成爲另外一個人的替身呢?”
話剛說完便有些覺察到什麼,她小聲對那個人驚呼:“傅雲起嗎?”
這時一束光線掃過臺下,就在那一剎那,抱玉望見一張乾淨得幾乎出塵的臉。也就在那一剎那,抱玉覺得自己好像瞬間遠離這光怪陸離的秀場,好像身處竹海深處,上有碧空,下有清潭,清風拂面,雲舒雲卷。
緊接着一個聲音沉靜地說:“沒錯,是我。”
“怪不得。”抱玉側過頭去,繼續看秀。
怪不得他將她抱起來放到自己牀上,爲她醒酒退燒買衛生巾。
怪不得他處處對她加以詬病和揣測,甚至不相信她。
怪不得他又處處施以援手。
怪不得他希望她能跳槽到雲氏。
因爲一個周抱玉出現,像足了當年的顧嘉妮,叫他忍不住想盡一切辦法,想把她留在身邊。可總有一天,總有那麼一天,她會發現原來自己只是別人的影子。她會像他一樣掙扎、努力,繼而憤怒、絕望,然後選擇離開。
或者她根本不會離開,她留在他身邊也只不過是爲了拿回屬於周氏的一切。
“怪不得什麼?”他問。
抱玉搖頭,“沒什麼,慢慢看吧。”
“你說得對。”傅雲起輕聲說,“還不如關掉全世界的燈火,自己動手,熄滅掉最後那點兒影子,從此以後,只看那人對不對胃口,不關心她的影子到底像誰。”
抱玉只覺得一口氣透不上來,指尖掐入掌心,又緩緩放下。
她上過一回當,就絕不會再相信他第二次,因此擺了擺手,甚至連擡頭都懶怠,“你不會,你的世界燈火通明,因爲你始終不願關了所有燈,不願放開那些影子。”
說罷,將手中的礦泉水瓶放下,起身。狀盡土才。
彩排告一段落,臺上一羣女孩走下來,相談甚歡,一點也不認生的圍坐在傅雲起身旁,模特大都艱辛,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是廣告界的金手指,於是紛紛擡起臉,期冀能被他一眼相中,從此合作,前程無阻——所以你看成功多難,要在幾分之一秒內讓一個陌生人對你過目不忘,你說難不難?
抱玉走出幾步,聽見傅雲起似在身後叫她:“周抱玉。”
她錯愕回頭,看見一圈女孩圍在他身邊,臉色精彩紛呈,“你叫我?”
“我缺一個設計師。”
抱玉想了想,誠懇道:“那就趕緊找一個嘛。”
轉身消失在黑暗的看臺,留下那羣模特一臉茫然。
傅雲起倒是平靜地坐在原處,擡了擡眼皮,掃一眼面前一排整整齊齊的精緻面孔,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