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是如同半流質態的向前延伸、凝滯而拖泥帶水的疲倦。抱玉有時的錯覺是,不是自己在路面上前進,而是腳下的路不可抗拒的後卷。她買了蔬菜回家,準備做一頓晚飯來招待即將要到來的客人。
她的確是會做飯的。不似那些出身高貴的千金名媛,十指不沾陽春水。她在父親進了監獄以後,短短半年的時間,跟許盡歡學會了做飯,甚至廚藝要比她還要精湛,但因爲她恐懼油煙對自己的身體和容貌帶來的危害,因此每次留在家裡吃飯都是攛掇着許盡歡下廚。
她將勺子放進那盞小鍋裡,盛了一點湯上來,放在脣邊品了品,然後眉毛舒展開來,顯然是對這個味道頗爲滿意。
盡歡和裴斯宇在客廳打遊戲。像兩個等待母親做好晚飯才肯上桌的小孩子。就在這時盡歡看見了窗外的夕陽,像是蛋黃攪碎了拌進天空裡,漫天柔軟而甜美的薄暮,籠罩着每個人的頭頂,耳朵裡時鴿子回家時煽動翅膀的聲音。
她又看了看廚房裡抱玉忙碌的身影,她的臉在廚房昏黃的燈光下顯得非常清晰,她甚至能看見她臉龐上細膩的白色絨毛。卸了妝之後的抱玉看起來像是隻有十八歲,這樣的她,看起來柔弱、純淨、美好。
她剛要轉過頭繼續投入戰鬥,就發現身邊的裴斯宇也在往廚房裡看,羽毛般濃密的睫毛將眼神襯托得彷彿午夜般幽深。許盡歡伸出腳趾,用力掐了掐裴斯宇的小腿肚。他眉毛一擰。轉過頭來衝她說:“許盡歡你想死嗎?”
她不由得笑了,“那就再來一局唄,看我不虐死你丫的。”狀何池巴。
“來就來。”
顧恆止開車到樓下的時候。才發覺這是一處擁擠的居民區,但一眼就看到了抱玉她們住的那棟樓,是從很遠的地方都能看見的刷紅塗料的炫目的單元樓。整個樓的外形真漂亮。紅的就像一條展開來正對着陽光的紅領巾。
剛要敲門,門卻被“咔嗒”一聲打開,顧恆止結結實實被嚇了一跳,動作一僵。
光影暗淡的部分間凸起的輪廓線條。
周抱玉的臉。
眉間有稍稍的單薄,掛着一點兒她特有的冷冽神情,卻不可怕,還有模糊開的發線,是臉部最深的色彩。
全都隨着她身後的燈光,向自己悄然涌來。
“怎麼來了也不知道敲門,就打算這樣站着?”抱玉蹙着眉,卻分明是笑着的,畢竟有求於人。她自然不吝惜笑容。
距離近到似乎目光往返都來不及,顧恆止高她大半頭,把光線掩去一半。
“進來啊。”她說着。
這才反應過來,擡腳踏進去,“你請吃飯還親自下廚,我受寵若驚。”
話音剛落,裡面打遊戲的兩個人齊齊轉過頭來,裴斯宇說的是:“阿止?”許盡歡說的卻是:“顧公子?”
然後面面相覷,許盡歡看向抱玉,笑的神秘兮兮,“你們和好啦?”
抱玉拿過一根黃瓜不由分說地塞到盡歡嘴裡,“閉上你的臭嘴!”害她嚼了好久才吃下去,不滿地嘟嘴,“開個玩笑而已嘛。”
大家不約而同地圍坐在窄小的桌邊,顧恆止拿過筷子,看向裴斯宇,“你爸前幾天問我你去了哪裡,他到你綠水花園的那處房子裡找,沒找到,給你打電話也聯繫不上,還以爲你被綁架了。”
“你怎麼說的?”
“我說你這幾天新書上架,正忙着搞全國巡迴籤售,整天飛來飛去的,誰都搞不清你去了哪兒。”
裴斯宇笑,拿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夠聰明。”然後瞥了眼身旁坐着的許盡歡,“看見沒,你也學着點兒。”
許盡歡回瞪他一眼,“吃飯都堵不住你的嘴!”
但那晚裴斯宇也不知道爲什麼喝了許多酒,即便抱玉和盡歡幾次勸他不要再喝,他都沒有聽,甚至把抱玉珍藏的用來慶祝的香檳也給開了。抱玉不打算繼續理會,轉而跟顧恆止說起公司裡的事情,以及今天請他來的目的。裴斯宇一邊喝酒一邊醉眼迷離地看着眼前的兩個人,他盯着抱玉的目光一動不動,臉上漸漸浮起一種彷彿看見了什麼不能理解的怪事般的表情。
“你這麼做不是多此一舉嗎?”顧恆止問。
抱玉卻搖頭,說,“不,事實上,這是未雨綢繆。那批殘次品是不能做這次活動的,就算是做了,也一定會出問題。”
“我真沒想到。”顧恆止爲自己斟了杯酒,“你還挺有商業頭腦,還別說,我們家老爺子就喜歡這樣的姑娘,你跟嘉妮很像。”
抱玉蹙眉,這個陌生的名字似乎有着一種強大的吸引力,迫不及待使她想知道更多,“哪個嘉妮?”
“我妹妹顧嘉妮,你和她很像,一樣的精明能幹,思考事情嚴密周全,或者說,精準。另外,你們都擅於僞裝,不過不同的是,你擅於僞裝成熟世故,她卻擅於僞裝天真無邪。”顧恆止說完,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接着不忘調侃裴斯宇,“而且嘉妮是我們裴少到現在爲止唯一沒有放下的女人。”說到這裡,顧恆止朝抱玉意味深長的笑了笑,說:“也是傅雲起的ex。”
抱玉愣怔了足足有兩秒的時間,接着一笑而過,端起酒杯,“原來如此。”
酒足飯飽,抱玉送顧恆止回去,許盡歡做起了“女僕”該做的事——打掃殘局。她將碗碟收拾進廚房,將吃剩的飯倒入垃圾桶,因爲積累的垃圾太滿,她只得將黑色的垃圾袋從桶裡分離出來,然後下樓扔出去。
屋內只剩了裴斯宇一個人,這時,抱玉從外面回來,看見沙發上喝的爛醉的裴斯宇,不想搭理。老實說,她對今天的飯局頗爲滿意,成功讓顧恆止幫助了自己,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
她去洗手間準備洗漱一下就去睡覺,裴斯宇帶着酒氣衝進來,一下子就撲到抱玉身上,他的脣不管不顧地欺壓下來,抱玉死命躲閃,他親到她的衣領,口腔裡的酒氣熱熱地撲到抱玉的耳朵旁,“嘉妮,嘉妮……你結婚了爲什麼不告訴我?”
抱玉一愣。
趁這會兒的空當,裴斯宇再次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摁住她的肩膀,抱玉努力讓自己掙脫開,卻終究徒勞,她憤恨地說:“裴斯宇,你給我醒醒,我是周抱玉,不是你的什麼嘉妮!”
裴斯宇不理,他早已爛醉如泥,一把將抱玉的腦袋埋在自己結實的胸膛上,嘴裡不住地呢喃,“嘉妮,不要離開我,我求求你……”
而在他們身後,許盡歡的臉漲得通紅,她太陽穴上的血管烏青一片,看着眼前糾纏不清的兩個人,一個是自己愛的男人,一個是自己的好閨蜜。她看着抱玉烏黑柔軟的長髮盤在後腦勺上,流轉着一種與生俱來的動人美感,她心裡對那種美感陡然生出一種恨意,像被一條溼淋淋的蟒蛇纏住了心臟。
然後,她收斂了些憤怒,轉身悄無聲息地走進了自己的臥室,房門被輕輕關上的時候,像一聲短促的嘆息。
周抱玉,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