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是珊孃的生辰,請的又都是她的閨中好友,太太便善解人意地命人在後花園裡單開了一席,叫珊娘在那裡招待林如稚等人,太太則和老爺帶着侯瑞兄弟以及準姑爺袁長卿,在前面的花廳裡招待着林二先生夫婦。
世人都認爲正經人家的姑娘是不該喝酒的,因此幾位姑娘平常都被家裡管束着,如今難得遇到沒個長輩在旁看着,一個個豈有不饞酒的?便是自詡已經是二度爲人的珊娘都沒能忍住,跟着貪了好幾杯的蜜酒。
雖說珊娘和林如稚都是標標準準的南方姑娘,可林如稚卻是長在北方的,跟北方女孩們學了一身的豪氣。趙香兒則正好跟她相反,原是個北方姑娘,從小跟着父親在南方宦遊的。連遊慧也是個好酒的,於是幾人便找着理由相互一陣灌酒。
平常便是太太們不在,也總有管事媽媽們站出來規勸着,偏這會兒唯一能壓制住珊孃的李媽媽失了蹤跡,其他幾個姑娘偏湊巧全都只帶了丫鬟過來,竟沒一個人身邊跟着年長的管事媽媽,加上幾個女孩子被酒勁兒一衝,哪裡是那些丫鬟婆子們能規勸得住的,一時竟由着她們的性子胡鬧了起來。
直到三和命人送了一回醒酒湯,又勸了珊娘一回,已經微醺的珊娘這纔想起自己主人的身份,按着酒壺笑道:“到此爲止吧,再喝可就醉了。”又指着已經喝得東倒西歪的趙香兒道:“瞧,她都已經這樣了。”
林如稚散着眼神道:“醉了怕什麼,大不了今兒晚上我們都不回去了。”
“就是,”已經找不着北的趙香兒跟着叫道:“大不了我們學桃園三結義,抵足而眠!”
“抵什麼足啊!”遊慧搖搖晃晃地舉着個酒杯嚷嚷道:“我們學古人,秉燭夜談!”
“這個好!秉燭夜談!”
林如稚和趙香兒忙拍着桌子連聲贊同,珊娘則撐着額頭,跟看一羣孩子似的,看着她們一陣寬容的笑。
等周崇那裡鬧着要來給“壽星佬兒”敬酒,硬是拖着袁長卿和侯瑞侯玦一同來到花園裡時,就只見珊娘她們全都已經耳熱眼餳,呈半醉狀態了。且幾人正抱在一起不撒手,非說晚上都不回家,要秉燭夜談什麼的……
若是換作別人家,家長肯定不會任由這幾個醉鬼胡鬧,偏珊孃家裡當家做主的是五老爺。五老爺原就是個不按牌理出牌之人,聽了只哈哈一笑,竟真個兒派人去各家送信,把幾個姑娘全都留在了春深苑裡。
晚間,春深苑二樓西間的起居室裡,珊娘斜臥在那北窗下的貴妃榻上,撐着昏沉沉的腦袋擡頭看去時,只見林如稚坐在她的身旁,正拿着塊溼帕子敷着臉。趙香兒盤腿坐在羅漢牀上的矮几旁喝着醒酒湯。矮几的另一側,遊慧垂腿坐在羅漢牀的邊沿上,看着一臉的呆怔。
直到丫鬟拿巾子替她淨了手臉,遊慧這才稍稍緩過一點神來,擡頭看着珊娘道:“我們真要在你家過夜啊?”
珊娘還沒答話,趙香兒就隔着矮几擰了一下游慧的臉頰,笑道:“疼嗎?”
遊慧老老實實地點了一下頭。
“這就對了。”趙香兒笑着將手裡的空碗塞給一旁伺候着的六安,衝遊慧笑道:“你人都已經坐在這牀上了,還問什麼問?再說,是你說要秉燭夜談的。”
直到這時林如稚才放下一直敷在臉上的帕子,嘆着氣道:“我可真是喝多了,明兒該聽我娘和我祖母嘮叨我了。”
趙香兒將手肘擱在矮几上,撐着下巴斜睇着林如稚道:“這會兒你倒喊着什麼喝多了!之前十三攔着你時,你怎麼還差點跟她打起來呢?”
“你還笑話我!”林如稚拿溼帕子去丟趙香兒,卻丟在了地上。“也不知道是誰跟人搶酒壺,差點淋了自己一身!”
遊慧則拆着這二人的臺,回頭笑道:“你倆這是老大說老二,半斤對八兩!”又嘆道,“我看明天我們誰都脫不了一場訓斥了……”她擡手指向珊娘,羨慕道:“大概也就只有她除外。”又問着珊娘,“你爹應該不會訓你吧?”
“老爺大概不會,太太可能會說我兩句吧。”珊娘揉着額頭道。其他三人洗了一把臉,再喝了一碗醒酒湯後,那醉意就已經退卻了一半,只有珊娘落下個頭痛的後遺症。
“對了,”林如稚好奇問道:“一直想問你來着,你怎麼叫伯父伯母‘老爺’‘太太’?這有什麼講究嗎?”
珊娘一愣,想了半天,笑道:“你不問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好像從小就是這麼叫來着……”她想了想,又道,“不僅是我們家,我伯父叔叔家裡也都是這麼叫的……”說着,她捂着眼睛倒在榻上,呻-吟道:“別問我爲什麼,我也不知道。”又道,“我頭痛。你們都不痛嗎?”
原本看着醉得最厲害的趙香兒已經跟個沒事人兒一般了,撐着下巴笑道:“你這是酒喝少了,多喝幾回就不會這樣了。”
被酒鬆了舌頭的珊娘險些跟趙香兒說:“我兩世喝的酒肯定比你這一世的多……”也虧得她還沒醉糊塗,及時住了嘴。
林如稚則下了貴妃榻,一邊低頭在地上找着什麼,一邊咕噥道:“真羨慕十三姐姐的好福氣,你老爺太太不管你,你哥哥弟弟也都聽你的,哪像我,家裡就我最小,上頭誰都能管得着我。”
見她一個勁地打着轉,趙香兒好奇問道:“你在找什麼?”
“我拿來丟你的帕子呢?”林如稚仍低頭在地上找着。
遊慧看了不由哈哈一笑,指着她道:“這人,可真是醉了!我都看到了,那帕子纔剛掉在地上就被丫鬟收拾出去了,還等你來找呢!”
林如稚果然是仍有酒意,踉蹌着撲到羅漢牀上,推着中間的矮几,回頭對三和五福道:“把這玩意拿開,我們幾個今兒就在這羅漢牀上抵足而眠了。”
三和五福只好指揮着婆子將那矮几搬開了。
林如稚脫了鞋,爬上羅漢牀,回頭對珊娘招手道:“你也來呀。”
珊娘仍以手覆着眼,咕噥道:“我頭痛,讓我躺在這裡吧。”
二人說着話時,遊慧則趴在趙香兒的身邊,二人一陣嘀嘀咕咕,林如稚見了,便回身推着那二人道:“說什麼悄悄話呢?”
遊慧笑道:“說珊娘呢。再沒想到,她竟會跟袁師兄訂了親。以前香兒就說他長得好,我原還覺得他待人太過清冷,偏今兒看到他那麼一笑……呶,香兒的魂都被他笑飛了一半……”
她話還沒說完,就叫趙香兒壓在身下一陣亂擰,一邊笑道:“叫你亂說!誰的魂掉了一半了?!十三可還在呢,叫她聽到,還真當我對袁師兄有什麼企圖呢!”
一旁,林如稚也跟着起鬨道:“虧得上次你還說十三姐姐是牛糞,原來你竟也想當牛糞呢!”
遊慧當即笑軟在了那裡。
趙香兒仗着個子高,撲過去就又要擰林如稚。那三人滾作一堆,珊娘則閉着眼笑道:“姐妹如手足,夫婿如衣衫。你看中了,讓你便是。”
滾作一團的三人相互對看一眼,更是笑成了一團。林如稚道:“只可惜你的胳膊不夠長,裝不了劉玄德!”
趙香兒也笑道:“我可不敢要……”
“噯,怎麼不敢要了?”遊慧忽地摟住她的脖子,“纔剛是誰,看到袁師兄笑起來的樣子差點丟了魂?”又回頭對珊娘和林如稚道:“再想不到,袁師兄笑起來竟是這樣的,看着簡直是……對了,不是說他有個渾名,叫‘高嶺之花’嗎?——看着就像朵花兒開了一樣!”
“是呢是呢!”趙香兒頓時興奮地坐起身,笑道:“唐詩有云:回頭一笑百媚生。以前還想像不出來,今兒總算是見着了……”
“噗,”珊娘忍不住睜開一隻眼,看着她笑道:“你竟拿他這麼個大男人跟楊貴妃比?”
“誒,就那麼個意思,你明白就好。”趙香兒笑道。
遊慧取笑着趙香兒道:“虧得袁師兄平常不愛笑,不然我怕你就得變成第二個柳學長了。”——雖說如今林如亭已經訂了親,可似乎柳眉柳學長對他仍然沒有死心,仍經常圍着林如亭打轉。
趙香兒一本正經地擺着手道:“我說的是真的,我可真不敢要!那誰說過,喜歡一幅畫,不一定非得把那畫帶回家去……”
仍閉着眼的珊娘忽地一舉手,“我說的。”
“別打岔!”趙香兒一揮手,又探着個腦袋道:“跟你們說句實話吧,其實我也就只是愛看袁師兄的那張臉而已,真要我嫁給他,我可不幹。那麼嚴肅的一張臉,感覺就跟整天面對着林掌院一樣,以後我還要不要活了?!”
“好啊,你竟敢編排我祖母!”林如稚撲到趙香兒的身上,擰着她的臉頰笑道,“明兒我就告狀去!”
那趙香兒這才反應過來,忙不迭地一陣求饒。
可見這酒果然是個叫人放鬆的好東西,這會兒不僅珊娘感覺自己彷彿如騰雲駕霧一般,便是林如稚等三人,其實都被酒放鬆了舌根。因此林如稚回頭對珊娘道:“其實我一直想讓你做我大嫂來着,偏便宜了袁師兄。”
珊娘想說,“你知道你三哥一心想把你嫁給袁長卿嗎?”可還沒等她開口,同樣叫酒精鬆了舌頭的遊慧就在那裡搶着道:
“是呢是呢!我也覺得他們更般配,比陳學長跟林學長都還要般配!說起來,一開始聽說林學長跟陳學長訂了親時,我心裡好一陣不服呢,論模樣,論性情,論學識,我們十三哪裡比不上陳學長了?!可後來一想,陳學長就陳學長吧,總比挑柳學長好……”
珊娘睜開一隻眼,嘲着她道:“林學長訂親,他覺得好就行,要你覺得好不好的做甚?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
“原來你纔是想要嫁給林學長呢!”趙香兒報復着她道。
遊慧忽地嘆了口氣,道:“就算我想嫁也嫁不了啊!再說,我原也沒想嫁。我心裡清楚得很,林學長就是天上的月亮,我看看就好,想就免了。婚姻原就講究個門當戶對,我這樣的,要是嫁進他們家,”她拿手一指林如稚,“別人定然要說,一隻鵪鶉混進了鶴羣裡……”
珊娘等人頓時又笑了起來。
“噯,你們別笑啊!”遊慧一本正經地擺着手道:“我娘說得對,嫁人就得嫁個門戶相當的,便是將來萬一受了什麼委屈,至少我爹孃還有那個膽氣敢打上門去替我撐腰,可若是嫁個高門大戶,怕就不一定了。反正我早打算好了,將來也就找個跟我家條件相當的商戶子弟,我不嫌棄他,他也不嫌棄我。”
“我這麼說你可別不高興,”趙香兒忽然回手一拍林如稚的肩,“我覺得你哥跟袁師兄一樣,都是隻能遠遠看着,不能嫁的……”
“爲什麼?”林如稚道。
“就是!”遊慧也道:“若是不論門第出身,單論人品性情,林學長才是最該嫁的呢!”
“正是因爲那樣的性情才嫁不得!”趙香兒一撇嘴,“你們可知道,爲什麼明明林學長都已經是訂了親的人了,那柳學長還跟個蒼蠅似的圍着他打轉?歸根到底,還不是因爲他對誰都是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從不肯說人一句狠話?偏這些在柳學長看來,那就是他態度曖昧,叫她覺得自己還有機會。而若是同樣的事落在袁師兄身上,我敢肯定,只要袁師兄一個冷眼掃過去,別人有再多的想法也都沒了。所以說,其實林學長跟袁師兄一樣,都是嫁不得的。嫁給袁師兄,我怕自己會被凍死;若是嫁給林學長,倒不怕被凍死了,但我怕我會被醋死!”
“噗!”珊娘頓時又笑了起來。
遊慧看了一眼珊娘,推着趙香兒道:“袁師兄哪有那麼糟!”
珊娘聽出來她這是怕她多心,便笑道:“那人還真就有那麼糟。不想給人好臉色時,誰都別想看到他一點好臉色。”
“至少從這一點上來說,”趙香兒笑道:“袁師兄要比林學長省心。”
林如稚抗議道:“我大哥纔不是你說的那樣呢!你們不知道,我大哥也很是頭痛呢!那個柳學長整天圍着我大哥,偏她什麼話都沒有明着說,叫我大哥就是想跟她挑明瞭,也沒辦法開那個口啊!萬一柳學長倒打一耙,說我哥哥這是在污她名節,我哥該怎麼辦?!”
珊娘心裡忍不住想,說好聽了,是林如亭心地善良,不願意傷害別人;說不好聽,怕就要說他太過於好面子,這是受面子所累。趙香兒說得對,至少袁長卿不會給她帶來這樣的麻煩事……
“總之!”趙香兒忽地一拍牀沿,“將來我要嫁的人,既不能像袁師兄這樣清冷寡淡,也不能像林學長這樣溫柔多情。”
“哎呦,你要求可真高!”遊慧打斷她,“要不,明兒我陪你去梅山寺拜一拜那螞蟻佛,求佛祖專門給你捏這麼個泥人兒出來?”說得趙香兒撲到她身上就又是一陣亂擰。
鬧了一陣後,幾人重又躺好。趙香兒回手推着林如稚道:“你呢?我們都說了,就差你沒說,你將來想要找個什麼樣兒的?”
“肯定得是個文采出衆的大才子!”遊慧道。
林如稚則迷濛着雙眼道:“文采倒在其次,關鍵是,他得有責任心,肯上進,還要懂得關心人……”
珊娘忽地放下手臂看向林如稚。這會兒她的頭差不多已經不痛了。
林如稚則被她看得一眨眼,然後側頭避開她的眼,將臉埋進了臂彎裡。
於是珊娘便知道,這小丫頭有情況了。
一旁,託着腮的遊慧忽然道:“不管將來嫁個什麼樣的,我希望他眼裡就只有我一個。”
趙香兒頓時一撇嘴,冷笑道:“你做夢吧!男人眼裡怎麼可能只有一個女人?世界那麼大,外面女人那麼多,叫他單守着你一個,便是他肯,外面那些野女人也不肯的!”
趙香兒的爹是八品縣丞,官兒不大,官威不小,據說家裡的姨娘已經排行到第五個了,因此從小看多了母親愁苦模樣的趙香兒多少有點憤世嫉俗。
林如稚則是另一種家庭里長大的,道:“話也不能這麼說,我爹就只有我娘一個,我祖父也只有我祖母一個。再說,納不納妾,單怪外面那些女人也沒用,歸根到底還是該看男人能不能守住自己。”
“這話我同意!”珊娘閉着眼舉了一下手,“蒼蠅不抱無縫的蛋,自己守牢了,比派一支軍隊看着都強。”
趙香兒捶着牀沿道:“反正我死也不會叫我以後的夫婿納妾的!他要納小,就踩着我的屍體過去。”
“看你說的,”林如稚一推她,“這麼尋死覓活的幹嘛?過不下去和離便是。”
“哪有那麼容易,”遊慧嘆道,“夫家不同意,便是你想和離也做不到啊。”
趙香兒怒道:“那我就一根繩兒吊死在他家祠堂裡!”
“有這麼決絕的必要嗎?”珊娘一翻身,以一隻手臂墊在腦側,斜靠在貴妃榻上,看着羅漢牀上的趙香兒笑道,“我一向不贊成人尋死。尋死不過是向世人證明你已經無路可走了而已。且便是你死了,不把你放在心上的,仍是不會把你的死放在心上。會爲你難受的,都是那些真正關心你的人。你這一死才叫親痛仇快呢,再蠢不過的事了。”
“那你說怎麼辦?”香兒一陣泄氣。頓了頓,看着珊娘又道:“那,若是袁師兄要納妾,你會怎麼做?”
“我嗎?”珊娘忍不住看了一眼蹲在牆角處煮着茶的六安。
袁長卿總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雖然他答應她等到情況可以的時候,她隨時都能退親。可……萬一呢?
萬一她擋不住命運的車輪,最終還是要迫不得已再嫁他一回呢?!
……忽然間,珊娘有點明白老天爺爲什麼叫她重生了。許重生的意義不在於她如何自我反省,而在於如果她再次落到同樣的境遇裡,她該怎麼做才能避免前世的悲劇……許這纔是老天爺真正的慈悲之處。
“我嘛,”珊孃的手指撐着額頭,看着羅漢牀上的三人微笑道:“該怎麼做就怎麼做。能和離就和離,如果實在做不到,大不了他過他的,我過我的,我不會去主宰他,但也不會讓他來主宰我。”
——男人而已,不是她生命的全部。便是迫不得已再嫁一回,至少她已經學會了怎麼去爲了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