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竹海里的迷宮,其實不過是一片以膝蓋高度的竹籬紮成的一道道矮牆,人進去後,可以沿着竹籬隔成的小徑尋找出路。如果實在繞不出去,也不過是有失一點禮儀,提高衣襬,就能直接從竹籬上方跨出去。
所以,這是侯玦和男孩子們很喜歡的一個地方,女孩子卻擔心提着裙襬跨越竹籬實在太有失體面,而很少有人願意參與這個遊戲——當然,這不包括林如稚。
林如稚一看就極爲喜歡,拉着珊娘便要往迷宮裡衝。珊娘卻是一陣搖手,笑道:“這迷宮我早走熟了,便是閉着眼也能走出來,你要想玩,就跟侯玦去玩吧,可別拖上我,我嫌累。”
珊娘不願意進去,可也不好留她一個在外面,偏侯玦那裡兩眼晶亮地看着迷宮,明顯一副不想留下的模樣,於是袁長卿便自告奮勇地留了下來。
好在那竹籬只到膝蓋的高度,便是身在迷宮裡,彼此也都能看得到,倒也不算是孤男寡女獨處。
珊娘瞥了袁長卿一眼,並沒有反對,因爲她有些話想說。
林如稚那裡見她不反對,當即拉着小胖墩,咋咋呼呼地就衝進了迷宮。
看着在竹籬間來來回回尋找着路徑的林如稚和小胖墩,珊娘笑了笑,頭也不回地問着袁長卿:“纔剛在柳堤那邊,你是在躲誰嗎?”
袁長卿低頭看向她,見她說話時都不看着他,那眉心忍不住就微蹙了起來。
珊娘那裡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他的回答,她這纔回頭看向他。只是,四目只微微一觸,她便又扭回頭去。
其實珊娘早就猜到他不會回答了。袁長卿這人雖然看着清冷,骨子裡卻是挺有君子風度的一個人,便是那些“偶遇”叫他心生不快,他也絕不會說三道四去有損一個女孩子的名節。
於是珊娘微踮了一下腳尖,看着迷宮,笑着又道:“看來今兒你‘偶遇’過我不少姐姐妹妹們呢。不過我可要事先聲明,是你叫住我們的,我跟你可不能算是‘偶遇’。”——好吧,她果然還是對前世心裡陰影過重,才非要這麼鄭重其事地向袁長卿表明立場。
袁長卿則一直低頭默默看着她,眼眸烏黑而深邃。
“我是不是哪裡得罪過你?”他忽然道。
“嗯?”珊娘一怔,扭過頭來。
“因爲我感覺,”他頓了頓,“你好像不怎麼待見我。”
看着他的眼眸,珊娘忍不住眨了一下眼。其實袁長卿生着雙銳利的鷹眸,偏被一圈濃密修長的睫羽修飾着眼形,叫人第一眼只注意到他那比常人都要深濃的眸色,而不自覺忽略了那暗藏於眸底的精光。
前世時,珊娘總愛在他面前裝出自己最好的一面,結果竟生生把自己扭曲成那樣,這一世嘛,反正她也不想討他歡心,何必假裝。於是她笑眯眯地又轉過頭去,看着被竹籬困住的林如稚他們笑道:“啊,對哦,你不說我還沒發現呢,我好像是不怎麼待見你。”
瞬間,袁長卿沉默了。
珊娘得意一笑。不想背後又響起袁長卿的聲音。
“爲什麼?”
他的追問,令珊娘一陣驚訝。她的印象裡,不管她譏嘲也好,諷刺也罷,袁長卿最常用的策略,便是端着張平靜無波的臉轉身走開,叫她很想用什麼利器去撕破他的冷漠……這般會反問,若是換作前世的她,大概不知該怎麼大喜過望了吧。
她自嘲地笑了一笑,回頭看向他,然後學着他的模樣,將雙手背在身後,俏皮地歪頭道:“你是聖元通寶嗎?想叫人人都待見?”——大周的貨幣,通稱爲“聖元通寶”。
見她學着他的姿勢,袁長卿眼眸一閃,便也學着她的表情抿了抿脣角,淺笑道:“便不是聖元通寶,人也總希望能博得別人好感的。”
他脣邊的微笑,叫珊娘打了個愣。眨了好一會兒的眼,她才點着頭道:“好像有道理。”
可說完這幾個字後,她又是一轉身,再次背對着他不開口了。
她這裡明顯沒有說話的意願,不想一向不愛主動開口的袁長卿倒反着追問了過來。
“那麼,我是哪裡得罪過你嗎?”
“應該沒有。”珊娘頭也不回地道。
“那,爲什麼……”
“誰知道呢,”珊娘忽地一回頭,笑彎着眼眸道:“也許我倆前世有仇呢?”
她又回過頭去。頓了頓,忽地又轉過頭來,歪頭笑道:“我待不待見你,其實真的沒什麼關係吧。你的目標是侯家的女兒,我侯家待嫁的姐姐妹妹們多着呢,便是沒有我,你還有很多可選擇的對象。”——這纔是她真正想對他說的話。
看着袁長卿眉宇間忽然的隆起,珊娘呵呵笑道:“你不會傻到以爲,我們家的女孩子都不知道你是來幹什麼的吧?”她故意嘆了口氣,“那,我那些姐姐妹妹們,可白跟你‘偶遇’了。”說着,就那麼歪着頭,彎起兩道月牙眼。
那模樣,落在袁長卿的眼裡,看着更像是隻愛看人笑話的小狐狸了。
袁長卿默默看她半晌,忽地以指背擦過鼻尖,鬱悶道:“好吧,雖然這件事叫我很鬱悶,能叫你覺得開心也算是件好事……”
他忽地一頓。珊娘也是一愣。這句話,他幾乎是脫口而出。他再沒想到自己會這麼說——而,關鍵是,他竟也真是這麼想的!
看着那因驚訝而瞪圓的狐狸眼,袁長卿只覺得胸口一陣發緊——他又不明白自己了。他從來不是個愛主動開口的人,更是從不向人吐露自己的感受,卻是不知道,那句話怎麼就這麼順口說了出來……
珊娘眨巴了一下眼,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接他這話了,只好假裝沒聽到一般,重新轉過身去背對着他。
好在這會兒林如稚和侯玦正在迷宮裡玩得歡實,便是他們不說話,總還能看着那天真二人組。
只是,看着那天真二人組在迷宮裡屢屢受阻,珊娘那好爲人師的本性又涌了上來,將手攏在脣邊,衝那二人叫道:“選中間那條,兩邊都是死路。”
林如稚當即一跺腳,叫道:“姐姐別說,我們要自己玩!”
於是珊娘把一根手指放在脣上,便笑眯眯地不開口了。
一旁,袁長卿則一直默默注視着她。
此時袁長卿心頭頗有些不是滋味。雖然他從不覺得相貌對一個男人來說有何重要之處,也從不迴應那有關“高嶺之花”渾名的各種話題,可其實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京城的女孩子中頗受歡迎。所以,便是他不在意這些,心底其實也在暗戳戳地覺得,自己大概也還算得是個挺有吸引力的小夥子……
卻是再沒想到,這樣的他,居然會被這麼個瘦骨嶙峋、看着仍有待長大的小女孩兒嫌棄了……
想來,她大概是反感他把她們侯家女兒當什麼阿貓阿狗在挑選着吧。
這麼想着,袁長卿嘆了口氣,難得地主動開口道:“我也知道這樣很冒昧,也很唐突,只是……”他又嘆了口氣,“這件事,不是我們能說了算的。”
聽他嘆氣,珊娘忍不住也嘆了口氣。她自然知道他說的是實情,這件事不是他的錯,也不是她那些姐妹們的錯,始作俑者,是那倆孟老太太。
“你也別怪我的那些姐姐妹妹們,”珊娘頭也不回地道,“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過來也一樣,若是你不夠好,我姐姐妹妹們也不會看得上,也就不會這般冒昧地跟你頻頻‘偶遇’了。你只當這是一種讚美吧。”
側頭看着那雙笑眯眯的狐狸媚絲眼兒,袁長卿忽然很想說,可惜沒能得到你的“讚美”……當然,他沒敢說。只衝着他見識過的“十三姑娘變臉功”,他就能知道,如果他真敢說,她一定真敢上來擰他耳朵……
而,他正想着木器行旁邊小巷裡的事,那故事裡的另外三個小男主角,竟就這麼巧地過來了。
三個小男孩並沒有看到迷宮入口處的珊娘,只看到仍迷失在迷宮裡的侯玦和林如稚,便一陣大笑嘲弄,然後飛奔到那出入口的地方,卻不想頂頭就跟珊娘撞上了。
顯然珊娘積威猶在,嚇得三個小不點兒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撞作一堆,然後一個個才無比乖順地過來,挨次向着珊娘和袁長卿行禮問安。
珊娘笑眯着眼兒揮揮手,幾個孩子如逢大赦,想跑開,又怕這十三姑娘再跟小巷那裡一樣,不講道理地不讓他們走,只好硬着頭皮仍是進了迷宮。不過,孩子到底是孩子,不一會兒就玩得忘記了畏懼,走了好幾條死道後,就開始急躁起來,在那裡直嚷嚷,想着從竹籬上爬過去,偏那竹籬對於成人來說算矮的,對於他們來說,幾乎有大腿那麼高,爬也爬不過去。
珊娘看了一陣樂,便不客氣地指揮着他們前繞後繞,不一會兒,竟在林如稚他們之前找到了出口。
孩子都是記吃不記打的性子,這會兒這麼熱熱鬧鬧地玩了一場,幾個孩子頓時就忘了這十三姐姐是會變身的,竟重又覺得十三姐姐果然還是原先那個親切和藹的十三姐姐了。
這時,林如稚也在竹籬裡轉得吃不消了,只好求着珊娘給指點迷津。珊娘還沒吱聲,袁長卿那裡就已經按照之前珊娘指的路徑,指揮着他們出來了。
幾個小傢伙頓時視袁長卿如天人,圍着他好一陣哥哥長哥哥短地亂叫。
袁長卿雖然老成,到底此時才十六歲,忍不住就暗含得意地看了珊娘一眼,卻只見她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心頭不免有點失落——他卻是不知道,前世時珊娘早就見識過他的過目不忘和心思慎密了,這會兒便是再賣弄,也顯不出他一個好來。
看着時間差不多了,珊娘便帶上那幾個狗也嫌的七八-九歲小男孩們,一同往五老爺圍下的“自留地”過去。纔剛走到一半,他們就聽到有僕役搖着銅鈴過來了。卻原來,是用餐的時間到了。
等他們到了五老爺那裡時,那裡的圍屏帳幔都已經被收拾了大半。也不知道之前五老爺和林仲海林二老爺在這裡寫了多少字畫,這會兒林如軒懷裡抱滿了紙卷,五老爺卻仍在地上的廢紙堆裡翻找着什麼,偏不管林二老爺怎麼問,五老爺只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他要找什麼。
一旁,五太太似乎被春天的豔陽曬得有些受不住了,臉龐紅紅的,見珊娘過來,她不自在地捏緊了袖籠。
珊娘跑到五太太身邊,左右一陣張望,正要問着她哥哥,忽然就看到侯瑞和林如亭一同過來了。再一細問她才知道,她這坐不住的大哥居然拖着林如亭去下棋了。
她不禁一陣驚奇,對林如亭笑道:“林二哥好本事,居然能叫我這屬猴兒的哥哥坐下來跟你下棋。”
那邊,袁長卿忽地就扭頭看向珊娘。
之前珊娘總是客氣叫着林如亭“林學長”來着,卻是不知何時,竟已經晉級爲“林二哥”了。而他,卻仍在“袁公子”的稱呼上打着轉……
看來,她果然很不喜歡他。
一向自覺不在意別人評價的袁長卿,那心裡忽然就有點麻麻刺刺地不得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