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多心,也沒你的心眼兒多。”
林如軒笑着,故意伸長了腳又去踢袁長卿,卻叫他再次避開了。
仍和周崇站在窗邊往樓下看的林如稚回頭,正好看到了,埋怨着她三堂哥道:“三哥,你又欺負我袁師兄!”
林如軒笑道:“那也得我能欺負得着啊!”又道,“倒是你,這麼冒冒失失跑下去,也虧得那侯十三沒跟你計較,不然顯得你多失禮啊!”
“怎麼就失禮了?!”林如稚不服地從窗邊回來,坐在桌邊道:“我想認識她,偏你是個男的,沒辦法給我引見,我也只能自己去認識她了。”
林如軒搖頭笑道:“你當這梅山鎮是京城呢?隨便什麼人都肯跟陌生人說話的!便是你是女孩也沒用……說起來,我正奇怪呢,那侯家一向自詡名門世家,家裡的小姐輕易都不許出門的,那侯十三更是侯家姑娘中最爲賢良淑德的一個,所有會惹人非議的事都休想叫她沾邊,卻是不知道今兒這是颳了什麼風,竟叫她親自跑來街上。最離奇的是,你那麼冒冒失失上去搭話,她居然還搭理你了!”
卻原來,這林如稚的父親林仲海是梅山書院山長林芝的次子,如今在京城的皇家杏林書院裡任教。林如稚自小跟着父親住在京城,因最近祖母生辰,才隨着父親回梅山鎮省親的。
林家是書香世家,林芝老爺子又是當世名儒,一輩子沉浸於教書育人的事業中;林老太太和老爺子夫妻同心,也是親自披掛上陣,做了梅山書院女子學院的掌院。這侯珊娘便在林老太太手下讀着書,因她刻苦,又年年得着第一,可算是林老太太的得意門生之一。
前世林如稚回來探望老太太時,侯珊娘正乖乖在女學裡上着學,老太太自是沒理由在林如稚面前提及她;而這一世,卻因着她“苦讀導致病了”,叫老太太聯想到自個兒同樣學習成績優異的孫女兒,便這麼在林如稚面前提到了珊娘。
那林如稚今年才十三,卻已經是京城小有名氣的才女了。所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聽着祖母誇獎珊娘,她心裡難免有些不服,一心想要看看這梅山女學的魁首到底生得怎樣個三頭六臂。
正巧今兒袁長卿要來鎮上辦事,她和林如軒、周崇閒着無聊,便都纏着袁長卿一同過來了。不想無意中就叫她看到,那店門外停着的馬車上標着個“侯”字,再聽着老掌櫃招呼着來人爲“十三姑娘”,她忙把同在梅山書院讀書的堂哥林如軒拉過來認人。
一年前,林如軒還跟周崇、袁長卿是同窗,如今則是在梅山書院男子學院裡就讀,跟女學那邊的侯珊娘雖然從沒直接說過話,可也算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倒也認識人。於是他這裡纔剛一認清來人,他那活潑的小堂妹就跟條魚似的從樓上溜了下去,竟就這麼興沖沖地跟那侯十三搭起話來了。
——於是,便成就了這前世不曾有過的“歷史性”會面。
“瞧三哥說的,”聽着堂哥好像對侯十三頗有微詞,林如稚不由就瞪圓了眼,替自己纔剛認識的新朋友打抱不平道:“我看侯姐姐性情好着呢,哪像你說的那樣?!我這麼冒昧跟她搭話,她也沒嫌我失禮呢,從頭到尾都一直是那麼笑眯眯的。”頓了頓,又嘆道:“就是看着好像身子骨不好,說是要休學呢。”
那林芝老爺子有兩個兒子,四五個孫子,偏偏兩房就只有林如稚這麼一個女孩兒,故而林如軒也很是疼愛自己的這個堂妹,見堂妹話裡有不高興的意思,便趕緊繞開了這個話題,心裡卻仍是對侯十三這人保留了意見。
一旁,仍在窗邊往樓下張望着的周崇突然道:“你們說,那到底是不是‘玉繡’?”
“怎麼可能?”林如稚頭也不回地道,“如今這世上的‘玉繡’早被人搜刮光了,何況侯姐姐手裡可是有三幅呢!若真是‘玉繡’,這‘玉繡’也太不值錢了。”
林如軒也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可這‘玉繡’也不是哪兒都有的。何況,我看這玉玲瓏已經算是件不錯的壽禮了,太后那裡應該也能交待得過去。再者,袁老大不是給你出了主意嗎?在盒子上再添些花樣,一樣能叫你壓過……呃,別人。”
周崇扭回頭,衝着林如軒不客氣地一掀鼻孔,“老四就是老四,什麼別人?!”——去年老四送給太后的壽禮就是一幅“玉繡”——“我就是要壓過他,怎麼着?!我大哥不能出手,原就該由我出面來壓制他們纔是,不然還真叫他們以爲自個兒能翻了天了!”
忽然,旁邊一直沒吱聲的袁長卿清了清嗓子,“五爺,您怕是忘了,離京時您是怎麼答應您大哥的了。”
周崇一窒,看了袁長卿一眼,只憤憤地不吱聲了。
對面,林如軒則悄悄衝着袁長卿一豎拇指。
他自以爲自己做得隱蔽,卻偏偏就叫周崇看了個正着。周崇那火爆脾氣“騰”地一下就上來了,一甩袍角,道:“我還是不甘心,得去問個清楚。”說着,腳不沾地地跑下樓去。
“哎!”林如軒和林如稚同聲叫着,卻已經晚了一步。這二人趕緊起身去追,跑到樓梯邊,林如軒一回頭,見袁長卿竟仍老神在在坐在那裡喝着茶,不由一揚眉,“你不來?”
“有你們就夠了。”袁長卿笑道。
這時,樓下已經傳來周崇攔住侯十三娘說話的聲音了,還有林如稚代爲道歉的聲音。林如軒再顧不得袁長卿,一跺腳,只得先下了樓。
樓上,袁長卿聽着樓下的對話,那眉忍不住就皺了起來。他想了想,到底有些不放心,便拿着那茶盞走到樓梯口,隱在高處探頭往樓下看去。
那急驚風似的週五郎不管不顧地伸着手臂攔下侯珊娘時,珊娘尚未反應得過來,方媽媽已經跟只護雞雛的老母雞似地,把珊娘和三和五福全都護在了她的身後。
“你要做什麼?!”她大聲喝道。
周崇卻是看都不看向她,只隔着她問着珊娘道:“我問你,你那幾幅繡品,是不是‘玉繡’?”
此時林如稚已經追着周崇來到樓下,見狀趕緊過去將周崇拖開,對珊娘歉意笑道:“姐姐勿怪,我這師兄打小就是急脾氣……”
“不是急脾氣,是沒禮貌吧。”珊娘不客氣地道。
頓時,店堂裡爲之一靜。
樓上,袁長卿探頭往樓下看去,卻發現那個侯十三被樓梯擋住了大半邊的臉,只能叫他看到她那身淺紫色的衣衫,以及那含着笑意的一彎脣角。
珊娘習慣性地抿着脣角,笑意盈盈地道:“便是要問人什麼事情,總該先用一個‘請’字的。先生應該都是教過的,怕是時日久遠,這位公子一時給忘了。”
——卻是暗諷了周崇一記。
周崇皺了皺眉,按照他的脾氣,該當面就發火的,可看着對面女孩脣角那抹淡淡的笑,不知怎的,那火氣竟怎麼也發不出來了。
“姐姐,真是對不起。”林如稚忙又推了周崇一把。
周崇被她推得晃了晃,可被師妹拿眼神逼着,又怕她去老師那裡告狀,只得彆扭地轉開眼,到底含糊地嘀咕了一聲“抱歉”。他告訴自己,一切都是看在那個“玉繡”的份上,便又揚頭道:“你還沒回答我呢。”
“回答什麼?”珊娘裝傻。
周崇的眉又擰了起來。可看看林如稚帶着威脅的眼,他只好儘量保持着禮貌道:“請問,你那幾幅繡品,可是‘玉繡’?”
“什麼‘玉繡’?”珊娘繼續裝傻。
“就是你那幾幅繡品。”周崇道。
“我不知道什麼‘玉繡’。”珊娘搖頭。
周崇沒法子了,看看林如稚,對珊娘又道:“那麼,我能看看你那幾幅繡品嗎?”
“不能。”這一回,珊娘倒是拒絕得十分乾脆。
“爲什麼不能?!”周崇問。
珊娘挑起脣角,“因爲我不想給你看。”
周崇一滯。他一向在京城霸道慣了,還從沒遇見過珊娘這樣敢當面跟他說“不”的。
他這裡才又皺了眉,就聽得珊娘那裡又道:“我不肯給你看,你是不是就想過來搶了?”
周崇心裡倒確實是轉着這樣一個念頭的。他擡起頭,恰好看到被婆子護在身後的女孩那微微上翹着的脣角,他的眉頭不由就是一動。
周崇身份尊貴,在京城時見多了以各種手段吸引他注意的世家小姐們,此時見珊娘這似含笑的脣角,便以爲她也是那樣的人,心下冷冷一哼,忽地就換上一副憊賴模樣,帶着那麼幾分不尊重,調笑道:“你給我看,我不定就不搶你的了。”
珊娘卻理都沒理他,扭頭仍是含笑問着老掌櫃道:“貴店不會是黑店吧?怎麼還搶客人的東西?”
老掌櫃站在他們身後,頭上早冒了一層的汗——別人不知道眼前這位小爺的身份,他可是知道的,這位可是當今的五皇子,太子殿下唯一的同母弟弟……
老掌櫃忍不住擡眼看向二樓。二樓上,自家小主子也在,偏都這會兒了,竟也不下來……
就在老掌櫃盼着來個人解開眼前困局時,樓上終於下來了一個人——偏還不是他家主子。
那人一邊走一邊笑道:“十三姑娘誤會了,我這師弟沒有惡意,他只是想要替家裡長輩尋個特別的壽禮,見着姑娘手裡的繡品出衆,便想知道姑娘這繡品是哪裡來的,若是可以,他也想買幾幅回去討好長上而已。”
珊娘回頭往樓梯上看去,那眼眸忽地便是一沉。
——來人她認識。
不僅前世認識,今生也認識。
來人是林如軒,梅山書院男子學院掌院林伯淵之子。
珊娘年年都是梅山書院女子學院的第一,這林如軒則是打從京城回來後,便一直霸佔着男子學院的魁首位置。
而在前世,再過個一年半載,他還會和他的兄長林如亭,還有那一個月後也會入梅山書院就讀的袁長卿,三人一同被人並稱爲“落梅三君子”。
雖說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珊娘和他彼此都算是認識,卻是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直接說過話……
珊娘忍不住看了林如稚一眼——不想在遇到她之後,竟又出了一件和前世不同的事。
而前世時……
珊娘眼前一陣微微浮動。明明此刻她身處木器店當中,鼻翼間聞到的全是木料的香氣,但不知怎麼,那木料的香氣中,她竟似隱隱又聞到一股醒酒湯的酸味兒……
在那一世裡,還年輕着的珊娘頭一次得知林如稚的名字,頭一次得知自己丈夫心裡藏着另外一個人,便是從此人的口裡……從喝得爛醉的林如軒的口中……
她仍記得,那時候的她一心仍想要做個好妻子,所以得知袁長卿在書房招待他久不曾見面的同窗好友時,便親自準備瞭解酒湯,提着送了過去。
只是,她終究還是未曾踏入那間書房禁地。才走到窗下,她就聽到林如軒在房裡大着舌頭抱怨道:“你苦,如稚心裡也苦,明明你們心裡都有彼此,偏偏……”
“你喝醉了!”書房裡,袁長卿打斷他的聲音顯得格外清冷,“你這麼說,會破壞你妹妹的閨譽……”
再往下,珊娘便不敢聽了。
等她回過神來時,原本滾燙的醒酒湯已經變得冰涼。而袁長卿他們的酒還沒醒,她的夢卻已經醒了……
“姑娘!”
三和扶住珊娘時,珊娘才意識到,她的身子打了個晃。
從那還不曾發生過的“夢境”中醒來,珊娘忽地便是一陣煩躁,扭頭命令着三和五福,“便給他們看一眼吧。不然怕是我們這幾個弱女子要出不得這店門了。”
說着,她乾脆地一轉身,走到牆角處的桌邊坐了下來。
店裡的小二也算機靈,匆匆給她上了茶水。端起茶水時,珊娘才發現,她的手在微微發着抖。
等她喝完了一盞茶,那邊林如稚也已經親自將三幅繡品重新卷好,還給了三和,又紅着臉過來向珊娘道歉道:“姐姐別惱,都是我這師兄無禮,妹妹這裡替他向姐姐賠禮了。”說着,端端正正地給珊娘行了一禮。
珊娘只冷聲道:“可看好了?”
林如稚愧然點頭。
“那麼,我們可以走了嗎?”
林如稚尷尬地後退一步,讓出路來。
一旁的周崇忽然道:“雖然不知道這是不是‘玉繡’,但看着好像還不錯,我要跟你買一幅……”頓了頓,他看了林如稚一眼,才委委屈屈地加上個禮貌的後綴,“行嗎?”
珊娘一陣冷笑,“如果我說不行,公子打算怎麼辦?”
周崇一怔。直到這時他才發現,這姑娘看着雖然仍像是在笑着,偏那眼裡早已經冰寒一片了——原來人家那脣角,天生就是往上翹的!
周崇雖霸道,卻並不是個紈絝,見珊娘真惱了,他不由一陣無措。
林如軒趕緊過來,和林如稚兩個,衝着珊娘又是恭恭敬敬地一個深禮,擡頭道:“真是對不住姑娘,得罪……”
可不等他說完話,珊娘已經甩着衣袖出了門。
一直隱在樓梯高處的袁長卿這纔下來,看着珊孃的背影笑道:“這姑娘,好大的脾氣。虧得我沒下來。”
——就你奸滑!
樓下幾人心裡同時一陣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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