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當花媽媽抱來一摞賬冊時,珊娘忍不住又拿手去扶額了——前世時她爲了顯示自己的能幹,明裡暗地跟花媽媽要賬冊而不得,偏這一世她有心想要做個甩手大掌櫃,這位竟主動把賬冊給搬來了……
見她一臉的犯難,花媽媽以爲她是以前在家時沒接觸過這些,便安慰着她道:“大奶奶別急,一回生兩回熟,慢慢學也就會了。”
珊娘擡眸看看她,心道,我可以不學嗎?
她心裡正嘀咕着,袁長卿進來了,看着桌上的帳冊一皺眉,道:“媽媽怎麼把賬冊都搬過來了?”
珊娘頓時詫異地看向花媽媽。她還以爲花媽媽是遵了袁長卿的指示呢。
花媽媽則正色道:“都說男主外女主內,以前大爺只一個人也就罷了,如今有了大奶奶,這些自該由大奶奶管起來纔是。”又看着珊娘道:“奶奶不會也沒什麼,慢慢學便是。”
於是珊娘也就明白了。比起上一世,這一世的花媽媽顯然覺得她便是“還配不上大爺”,至少也是“孺子可教”的。
她忍不住又是一揉額,可憐巴巴地看着袁長卿道:“我連家裡誰是誰還都沒認得清呢。”
之前五老爺也曾跟袁長卿吹噓過珊娘幫着太太管家的事,可老爺心裡藏了鬼,只說是家裡凡事都是太太管着,珊娘不過在一旁打個醬油。他那裡擡高着太太,袁長卿這裡卻是不知道,還真當珊娘就那個“打醬油”的水平,且他比誰都知道,他家十三兒就是個能坐着絕不站着、能躺着絕不坐着的懶主兒,於是他看着珊娘微笑道:“媽媽說得對,這些你遲早是要學起來的
。不過……”到底新婚燕爾,他也心疼媳婦的,於是他又轉向花媽媽,替珊娘求情道:“眼看就要過年了,這些帳冊還是先由媽媽管着吧,一切等年後再說。”
花媽媽那裡收拾着賬冊,袁長卿則走到珊娘身旁,從袖袋裡掏出一紮禮單遞給她,又道:“那些都不急,倒是給你家的年禮,你且看看,可還要再添些什麼。明天你哥哥就要回去了,正好給他順路帶回去。”
這年禮原該是內宅裡管着的事——也就是說,該歸花媽媽管纔是。偏從剛纔到現在,花媽媽都沒有提及。珊娘看了一眼花媽媽,花媽媽忙道:“大爺說,這是大奶奶嫁過來後頭一次往孃家送年禮,需得隆重些,大爺就自己拿過去辦了。”
於是珊娘又看了袁長卿一眼,見他雖然沒說話,那晶亮的眼神卻跟只討表揚的小狗似的,她忍不住抿脣一笑,故意學着京片子道了聲“您費心了”,然後才翻開那禮單。
只見禮單上面林林總總列了許多的物品,不僅有給老爺太太、老太太的年禮,甚至還有給她不滿週歲的弟弟全哥兒準備的小玩具。她擡頭道:“這麼多?是不是太隆重了些?”
袁長卿靠着她的椅背,俯身湊到她耳旁低聲笑道:“你人都被我拐回來了,多孝敬點東西給岳父岳母又算得什麼。”
珊娘臉一紅,睇了一眼花媽媽,右手悄悄背到後面去在袁長卿的腿上擰了一把。如今她越來越覺得,袁長卿其實就是個悶騷,外人面前一副清冷如冰的模樣,揹着人時,竟跟她什麼大膽的話都敢講!
袁長卿小聲倒抽着氣,握緊她擰着他的手,又道:“外面天寒地凍的,你又怕冷,明天你就別去了,我去送行就好。”
珊娘搖頭道:“這怎麼行?不僅僅是我哥哥,還有我大堂嫂呢。而且……”她又看了袁長卿一眼。
袁長卿便知道,她這是悶在家裡難受了。
也是,新嫁娘,原有着諸多忌諱,不好往別處跑。她每天也就早晚去老太太那裡裝一回孝子賢孫,其他時間便全都悶在屋裡了。
他和珊娘靠在一起低聲說着話,那花媽媽看了,心裡不禁一陣五味雜陳。
花媽媽被方老夫人派來時,袁長卿已經五六歲了。從那個年紀起,他就不是個愛跟人親近的。雖然他對誰都是禮貌周到,卻也明顯叫人感覺到他對人的疏離,像這樣笑眯眯地主動逗着人說話,竟還是花媽媽頭一次見到。
算起來,袁長卿也可說是由花媽媽一手帶大的。而從小他就是個沉默內斂的孩子,心裡有什麼事都不肯讓人知道,甚至連喜怒哀樂都很少表現在臉上,所以花媽媽總擔心他那樣會憋悶壞自己。如今見他竟能主動逗着新大奶奶說笑,花媽媽是既像那些做婆婆的一樣有點吃味,又打心底裡替她家大爺感到高興。
只是,對於這個新大奶奶,花媽媽心裡還存着疑。從好的一方面說,新嫁進來的大奶奶是有點膽氣的;可不太好的是,新大奶奶好像不怎麼會當家理事,連個賬本都看不懂的模樣……大爺整天在外奔波,若是大奶奶撐不起內宅,最後苦的還是大爺……
偷偷從眼角瞅着那卿卿我我的小倆口,花媽媽暗自一握拳——她決定了,年後起就給大奶奶“上課”,一定要把大奶奶調-教得配得上她家聰明能幹的大爺!
——可憐前世享譽京城的侯家十三娘,竟就這麼,因一時的惰性而被花媽媽貼了個不夠能幹的標籤。且花媽媽那裡還躊躇滿志地計劃着,要怎麼給她來個全面的“崗位技能再教育”……
所謂“新人送進房,媒人撂過牆”
。被撂過牆的,又豈只是媒人,作爲送嫁的大舅哥,自珊娘小倆口拜完天地後,就再沒侯瑞什麼事了。於是他整天由袁長卿的小廝領着在京城內外一陣晃盪。若不是轉眼就該過年了,他甚至都不想回梅山鎮去。只是,事不由他。便是他不想回,送嫁太太趙大奶奶還急着要回家過年呢!於是乎,這天一早,侯瑞就和趙大奶奶由珊娘陪着,來給袁老太太辭行了。
袁老太太很是情真意切地挽留着趙氏和侯瑞一番,直到趙氏說着年關將至,家裡走不開,老太太才頗爲遺憾地感嘆了一番年底的忙碌,又囑咐着趙氏和侯瑞,“往後就是親戚了,得閒來玩。”聽說珊娘也要跟着一同把他們送到碼頭上去,老太太忙又囑咐着珊娘,“小心受了凍。”再叫人拿了一件新做的大毛斗篷給了珊娘,又再三交待着趙氏和侯瑞路上小心,這才殷切地將人送出了萱宜堂。
回頭上馬車時,趙氏便對珊娘感慨道:“你是個有福的,家裡老太君是個和善人,對你竟比對她親孫女都要好。”
珊娘只笑而不語。
大概是顧忌着珊娘怕冷,袁長卿叫人備了一輛大馬車,卻不是那種如今京城正時興的西洋式樣大馬車,而是老式的、板壁很厚的那種廂式馬車。
袁長卿拉開車門時,車內一股白茫茫的熱氣溢了出來。他笑道:“我命人在車座下面裝了兩個炭盆,這一路過去應該不會冷了。”
珊娘又有點臉紅了,嗔着他道:“哪裡就能冷死我了。”
袁長卿看她一眼,扶着她的手臂將她送上馬車,然後自己也一貓腰,鑽了進去。跟着珊娘出門的三和則上了後面的馬車。
見珊娘坐好了,袁長卿從座位旁的暗格裡拿出一條毛毯蓋在她的腿上,垂着眼道:“我知道你是覺得害羞,可我那麼做,其實也是想要聽你誇我一句好的。”他蓋好毛毯,手壓在她的腿上,擡眼看着她又道:“可你每次都不肯給我一句好話。”
珊娘默默看着他,忽然發現自己又犯了前世時的毛病。前世時便是如此,哪怕別人做得再好,她心裡認同,嘴上卻總挑着別人的毛病,最後竟是叫誰都害怕再跟她親近了……
於是她柔柔一笑,從善如流地對着他道了聲,“你費心了。”
袁長卿的印象裡,珊娘一向是個嘴硬得要命的,他再想不到他不過嘀咕了一句,她竟就改了。他愣了愣才反應過來,笑着應了一聲,“應該的。”
馬車到達碼頭時,那碼頭邊正熱鬧非凡。
珊娘扶着袁長卿的手纔剛要下馬車,擡頭間,忽然看到那碼頭邊靠着一排三艘造型很是獨特的船,她頓時一陣興奮,搖着袁長卿的手道:“看,西洋的船!”
袁長卿回頭看了一眼,笑道:“那是經過水師改良的西洋船,叫雙-飛燕,是如今世上航速最快的船了。”又道,“想就近看看嗎?”
珊娘正點着頭,就見她哥哥侯瑞一臉興奮地跑了過來,也指着那船對珊娘道:“珊兒,快看,跟畫上的一樣呢!”又看着那船,滿帶憧憬地道:“看着吧,總有一天我要上船去!”
“好志向!”忽然,有個人在他們身後大聲說道。那人不僅很是冒昧地插話進來,還極不客氣地一巴掌拍在侯瑞的肩上。
那侯瑞原是打架能手,身體壯實得跟頭小牛犢似的,誰知竟經不住那人的一巴掌。侯瑞被拍了個趔趄,頓時不高興地回頭瞪向來人。
侯瑞和袁長卿都算是高的,偏來人竟比他倆還要高出半個頭去,且生得膀大腰圓。雖說今年是個暖冬,京城未見下過幾場雪,可到底是冬天,此人身上卻只穿了一件單薄的黑色短衫,下面的褲管還高挽着,露出兩截毛茸茸的粗腿。最叫珊娘驚訝的是,此人竟還光着腳!
“怎麼,大郎終於決定要投筆從戎了?”那人看着袁長卿甕聲甕氣地嚷嚷道,“我就說你骨子裡流着老令公的血,不可能做個文弱書生……”
“便是投筆從戎,大郎也不可能跟你去海上當海匪去
!”忽然,那壯漢身後又冒出一個細瘦的漢子。那漢子約四旬左右的年紀,他倒是打扮得整整齊齊,身上穿着套正規的軍服號衣。自聖元革新後,軍隊裡各個級別的服飾各有不同,珊娘不懂,故而也不知道此人到底是什麼級別,但可以肯定的是,絕不是個小兵。
那中年人看着袁長卿道:“聽說你要娶媳婦了?哪天?我們也好上門道賀去。”
袁長卿抿脣一笑,將被侯瑞擋住的珊娘拉過來,對那二人道:“兩位叔叔消息滯後了,這是內人。”又對珊娘道:“這二位叔叔是我祖父生前的部下。朱三叔如今在海軍,劉叔在兵部任職。”
說着,他又問着那壯漢道:“朱三叔怎麼回來了?”
“述職。”朱三粗聲粗氣說着,又好奇地把珊娘打量了一番,然後拉着袁長卿道:“我纔剛聽人說,說是你不跟你老師去編什麼書了,既這樣,不如跟我上船唄,我保你建功立業……”
他話音未落,就叫那劉叔一巴掌拍了過來,道:“你個豬腦子!大郎纔剛新婚,你拉他上船去做什麼?!”他扭頭對袁長卿道,“大郎有什麼打算?這些年你的武藝應該沒丟開吧?正好明年是大比年,不如你考武科吧,我保舉你來兵部任職,憑着老令公的威名,你定然……”
沒容他把話說完,袁長卿便擺着手笑道:“二位叔叔誤會了,家裡沒有叫我棄文從武的意思,只是因爲我要娶親,這才暫時跟老師分開而已。等年後,我還是要幫着老師去編書的。”見那二人似還想說什麼的模樣,袁長卿忙岔開話題,指着侯瑞向那二人介紹道:“這是我大舅哥,一直對海船很有興趣,不知道二位叔叔能不能領我們上船看看?”
那二人大概也是知道袁長卿的性情的,看他態度堅決,便也不再多說什麼,只哈哈笑着應承了。
珊娘悄悄拉了袁長卿一下。袁長卿看着她輕搖了一下頭。別人不知其意,他二人卻心中自有默契。
跟着朱三上了海船,侯瑞早興奮得一陣奔前跑後,還硬拉着那朱三一陣問長問短。
袁長卿則趁機和珊娘走在最後面,一邊悄悄跟她說道:“這兩個以前都是袁家軍。只是朱三叔從袁家軍裡脫離出來後就入了海軍,劉叔則進了兵部。他們都是被四叔從袁家軍裡排擠出來的,所以總想擡着我去跟四叔打擂臺。”
珊娘擡頭看着他。
他微微一笑,道:“我又不笨,我幾斤幾兩自己能不知道?就算被他們擡上去,怕我也只是個傀儡。”
看得出來,那個朱三叔是個直爽的軍漢,上了船後就再沒跟袁長卿提及從軍的事。且他見侯瑞是真心喜歡船,頓時也來了興致,便帶着侯瑞在軍艦上上下下一陣轉悠。那劉叔則顯然是個政客,時不時地找着機會過來攛掇着袁長卿。便是袁長卿那裡沉默不語,他仍是喋喋不休地不肯放棄。
珊娘擡頭看看袁長卿,心裡一陣難過。爲他,也爲自己。前世時,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這些,所以當那些人找到她時,珊娘以爲這對於他來說是件好事,便幫着當了一回說客,結果自然是惹他厭棄了……而在外人眼裡,都說袁家軍的舊人如何顧念着他,誰又知道其中內情……
她默默嘆了口氣,不再像之前那樣和他保持着距離,而是故意緊走兩步貼在他身旁,且再不離他的左右半步了。
那劉叔原還想湊過來再說些什麼的,卻沒有料到珊娘忽然貼了過來,叫他倒不好再湊過去,只得呵呵笑了兩聲,轉身走開了。
袁長卿垂眸看着珊娘微微一翹脣角,藉着衣袖的遮掩,悄悄抓住了珊孃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