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時,所謂方士,實分兩派:一派講煉丹藥,求神仙,以求長生。一派則從事祠祭以求福。其事具見於《史記·封禪書》、《漢書·郊祀志》。《郊祀志》所載各地方的山川,各有其當祭之神,即由獻其說的方士主持。此乃古代各部族的宗教,遺留到後世的。《山海經》所載,某水某山有某神,當用何物祠祭,疑即此等方士所記載。
此派至元帝后,多被廢罷;求神仙一派,亦因其太無效驗,不復爲時主所信;乃轉而誑惑人民。其中規模最大的,自然是張角。次之則是張魯。他們也都講祠祭。但因人民無求長生的奢望,亦無鍊金丹等財力(依《抱朴子》講,當時方士煉丹,所費甚巨。葛洪即自憾無此資財,未能從事),所以不講求神仙,而變爲以符咒治病了。
符咒治病,即是祝由之術,亦古代醫術中的一科。其牽合道家之學,則自張魯使其下誦習老子五千言始。張魯之道,與老子毫無干涉,何以會使人誦習老子呢?依我推測,大約因漢時以黃老並稱,神仙家自託於黃帝,而黃帝無書,所以牽率及於老子。張魯等的宗教,有何理論可講?不過有一部書,以資牽合附會就夠了,管什麼實際合不合呢?
然未幾,玄學大興,老子變爲時髦之學,神仙家誑惑上流社會的,亦漸借其哲理以自文。老子和所謂方士,所謂神仙家,就都生出不可分離的關係來了。
此等雜多的迷信,旁薄鬱積,畢竟要匯合爲一的。享其成的,則爲北魏時的寇謙之。謙之學張魯之術,因得崔浩的尊信,言於魏明元帝而迎之,尊之爲天師,道教乃成爲國家所承認的宗教,儼然與儒釋並列了。此事在民國紀元前一千四百八十九年,公元423年(劉宋少帝景平元年,魏明元帝泰常八年)。後世談起道教來,均奉張陵爲始祖。陵乃魯之祖父。
據《後漢書》說:陵客蜀,學道於鵠鳴山中。受其道者,輒出米五斗,故謂之米賊。陵傳子衡,衡傳於魯。然其事羌無證據。據《三國志注》引《典略》,則爲五斗米道的,實系張修。修乃與魯並受命於劉焉,侵據漢中,後來魯又襲殺修而並其衆的。魯行五斗米道於漢中,一時頗收小效。疑其本出於脩,魯因其有治效而沿襲之,卻又諱其所自出,而自託之於父祖。歷史,照例所傳的,是成功一方面的人的話,張陵就此成爲道教的始祖了。
從外國輸入的宗教,最有權威的,自然是佛教。佛教的輸入,舊說都以爲在後漢明帝之世。說明帝夢見金人,以問羣臣,傅毅對以西方有聖人,乃遣郎中蔡愔、博士弟子秦景等使於天竺。得佛經四十二章,及釋迦立像,與沙門攝摩騰、竺法蘭,以白馬負經而至。因立白馬寺於洛城西。此乃因其說見於《魏書·釋老志》,以爲出於正史之故。
梁啓超作佛教之初輸入,考此說出於西晉道士王浮的《老子化胡經》,其意乃欲援釋入道,殊爲妖妄。然《魏書》實未以金人入夢,爲佛教入中國之始。
據《魏書》之意,佛教輸入,當分三期:(一)匈奴渾邪王降,中國得其金人,爲佛教流通之漸。(二)張騫至大夏,知有身毒,行浮屠之教。哀帝元壽元年,博士弟子秦景憲,受大月氏使伊存口授浮屠經。(三)乃及明帝金人之夢。金人實與佛教無涉。大月氏使口授浮屠經,事若確實,當可稱爲佛教輸入之始。元壽元年,爲民國紀元前一千九百十三年,即西曆公元前2年。
然則佛教輸入中國,實在基督誕生後兩年了(基督降生,在紀元前4年。西人因紀年行用已久,遂未改正)。據《後漢書》所載,光武帝子楚王英業已信佛,可見其輸入必不在明帝之世。秦景憲與秦景,當即一人。此等傳說中的人物,有無尚不可知,何況確定其名姓年代?但大月氏爲佛教盛行之地;漢與西域,交通亦極頻繁;佛教自此輸入,理有可能。
梁啓超以南方佛像塗金;《後漢書·陶謙傳》,說謙使笮融督廣陵,下邳,彭城運糧,融遂斷三郡委輸,大起浮屠寺,作黃金屠像;疑佛教本自南方輸入。然此說太近臆測。即謂其系事實,亦不能斷定其輸入在北方之先。梁氏此文,破斥舊說之功甚大,其所建立之說,則尚待研究(柳詒徵《梁氏佛教史評》,可以參看)。佛教的特色在於(一)其說輪迴,把人的生命延長了,足以救濟中國舊說,(甲)限善報於今世及其子孫,及(乙)神仙家飛昇尸解等說的太無徵驗,而滿足人的。(二)又其宗旨偏於出世,只想以個人的修養,解脫苦痛,全不參加***。在此點,佛教與張角、張魯等,大不相同。所以不爲政治勢力所摧殘,而反爲其所扶植。(三)中國是時,尚缺乏統一全國的大宗教。
一地方一部族之神,既因其性質偏狹而不適於用,天子所祭的天地等,亦因其和人民相去遠了,而在若無若有之間。張角、張魯等的宗教運動,又因其帶有***性質;且其教義怕太淺,而不足以饜上中流社會之望;並只適於秘密的結合,而不宜於平和的傳佈;不能通行。
只有佛教,既有哲理,又說福報,是對於上中下流社會都適宜的。物我無間,冤親平等,國界種界尚且不分,何況一國之中,各地方各民族等小小界限?其能風行全國,自然無待於言了。至佛教的哲理方面,及其重要宗派,上章已略言之,今不贅述。
把一箇中空的瓶拋在水中,水即滔滔注入,使其中本有水,外面的水就不容易進去了。這是先入爲主之理,一人如是,一國亦然。佛教輸入時,中國的宗教界,尚覺貧乏,所以佛教能夠盛行。佛教輸入後,就不然了。所以其他外教,輸入中國的雖多,都不能如佛教的風行無阻。其和中國文化的關係亦較淺。
基督教入中國,事在民國紀元前一千二百七十四年(西曆六三八,唐太宗貞觀十二年)。波斯人阿羅本(Olopen),始賚其經典來長安。太宗許其建寺,稱爲波斯,玄宗因其教本出大秦,改寺名爲大秦寺。其教在當時,稱爲景教。德宗時,寺僧景淨,立《景教流行中國碑》,明末出土,可以考見其事的始末。蒙古時,基督教又行輸入。其徒謂之也裡可溫。陳垣亦有考。元時,信奉基督教的,多是蒙古人。所以元亡而復絕。直到明中葉後,才從海路復行輸入。
近代基督教的輸入,和中國衝突頗多。推其源,實出於政治上的誤解。基督教的教義,如禁拜天,拜祖宗,拜孔子等,固然和中國的風俗是衝突的。然前代的外教,教規亦何嘗不和中國風俗有異同?況近代基督教初輸入時,是並不禁拜天、拜祖宗、拜孔子的。明末相信基督教的,如徐光啓、李之藻輩,並非不瞭解中國文化的人。假使基督教義和中國傳統的風俗習慣實不相容,他們豈肯因崇信科學之故,把民族國家,一齊犧牲了。
當時反對西教的,莫如楊光先。試看他所著的《不得已書》。他說他們“不婚不宦,則志不在小”。又說:“其制器精者,其兵械亦精。”又說:他們著書立說,謂中國人都是異教的子孫。萬一他們蠢動起來,中國人和他相敵,豈非以子弟敵父兄?又說:“以數萬裡不朝不貢之人,來不稽其所從來,去不究其所從去;行不監押,止不關防。十三省山川形勢,兵馬錢糧,靡不收歸圖籍。百餘年後,將有知餘言之不得已者。”因而斷言:“寧可使中國無好曆法,不可使中國有西洋人。”
原來中國曆代,軍政或者廢弛,至於軍械,則總是在外國之上的。到近代,西人的船堅炮利,中國才自愧弗如。而中國人迷信宗教,是不甚深的。西洋教士堅苦卓絕的精神,又非其所瞭解。自然要生出疑忌來了。這也是在當日情勢之下,所不能免的,原不足以爲怪,然攻擊西教士的雖有,而主張優容的,亦不在少數。所以清聖祖初年,雖因光先的攻擊,湯若望等一度獲罪,然教禁旋復解除。康熙一朝,教士被任用者不少。於中國文化,裨益實非淺鮮。此亦可見基督教和中國文化,無甚衝突了。
教禁之起,實由一七○四年(康熙四十三年),教皇聽別派教士的話,以不禁中國教徒拜天,拜祖宗,拜孔子爲不然,派多羅(Tourmon)到中國來禁止。此非但教義與中國相隔閡,亦且以在中國傳教的教士,而受命於外國的教皇,亦非當時中國的見解,所能容許。於是有康熙五十六年重申教禁之事。世宗即位後,遂將教徒一律安置澳門;各省的天主堂,盡行改爲公廨了。
自此以後,至五口通商後教禁解除之前,基督教在中國,遂變爲秘密傳播的宗教。中國人既不知道他的真相,就把向來秘密教中的事情,附會到基督教身上。什麼挖取死人的眼睛咧,聚集教堂中的婦女,本師投以藥餌,使之雉鳴求牡咧,種種離奇怪誕之說,不一而足,都釀成於此時。
五口通商以後,(一)中國人既懷戰敗之忿,視外國的傳教,爲藉兵力脅迫而成。(二)教民又恃教士的干涉詞訟爲護符,魚肉鄉里。(三)就是外國教士,也有倚勢妄爲,在中國實施其敲詐行爲的(見嚴復譯英人宓克所著《中國教案論》)。於是教案迭起,成爲交涉上的大難題了。然自庚子事變以後,中國人悟盲目排外之無益,風氣翻然一變,各省遂無甚教案。此亦可見中國人對於異教的寬容了。
基督教原出猶太。猶太教亦曾輸入中國。謂之一賜樂業教。實即以色列的異譯。中國謂之挑筋教。今存於河南的開封。據其教中典籍所記,其教當五代漢時(民國紀元前九六五至九六二,西曆九四七至九五○年),始離本土,至宋孝宗隆興元年(民國紀元前七四九,西曆一一六三年),始在中國建寺。清聖祖康熙四十一年,有教徒二三千人。宣宗道光末,存者止300餘。宣統元年200餘。民國八年,止有120餘人。初來時凡17姓,清初,存者止有7姓了。詳見陳垣《一賜樂業教考》。
社會變亂之際,豪傑之士,想結合徒黨,有所作爲的,亦往往藉宗教爲工具。如前代的張角、孫恩,近代的太平天國等都是。此特其犖犖大者,其較小的,則不勝枚舉。此等宗教,大率即系其人所創造,多藉當時流行之說爲資料。如張角訛言“蒼天已死,黃天當立”(蒼,疑當作赤,爲漢人所諱改),系利用當時五行生勝之說;白蓮教依託佛教;上帝教依託基督教是。然此實不過借爲資料(利用其業已流行於社會),其教理,實與其所依附之說,大不相同。其支離滅裂,往往使稍有智識之人,聞之失笑。
上帝教和義和團之說,因時代近,傳者較多,稍一披覽,便可見得。然非此不足以扇動下流社會中人。我們現在的社會,實截然分爲兩橛。一爲上中流知識階級,一爲下流無知識階級。我們所見,所聞,所想,實全與廣大的爲社會基礎的下層階級相隔絕。我們的工作,所以全是浮面的,沒有真正的功效,不能改良社會,即由於此。不可不猛省。
中國社會,迷信宗教,是不甚深的。此由孔教盛行,我人之所祈求,都在人間而不在別一世界之故。因此,教會之在中國,不能有很大的威權。因此,我們不以宗教問題和異族異國,起無謂的爭執。此實中國文化的一個優點。現今世界文化進步,一日千里。宗教因其性質固定之故,往往成爲進化的障礙。若與之爭鬥,則又招致無謂的犧牲,歐洲的已事,即其殷鑑。這似乎是文化前途一個很大的難題。
然實際生活,總是頑強的觀念論的強敵。世界上任何宗教,其教義總有幾分禁慾性的,事實上,卻從沒看見多數的教徒,真能脫離俗生活。文化愈進步,人的生活情形,變更得愈快。宗教阻礙進步之處,怕更不待以干戈口舌爭之了。這也是史事無復演,不容以舊眼光推測新變局的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