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所謂教育,其意義,頗近乎從前所謂習。習是人處在環境中,於不知不覺之間,受其影響,不得不與之俱化的。所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居鮑魚之肆,久而不知其臭。所以古人教學者,必須慎其所習。孟母教子,要三次遷居,古訓多重親師取友,均系此意。
因此,現代所謂教育,要替學者另行佈置出一個環境來。此自非古人所及。古人所謂教,只是效法的意思。教人以當循之道謂之斅;受教於人而效法之,則謂之學;略與現在狹義的教育相當。人的應付環境,不是靠生來的本能,而是靠相傳的文化。所以必須將前人之所知所能,傳給後人。其機關,一爲人類所附屬的團體,即社團或家庭,一爲社會中專司保存智識的部分,即教會。
讀史的人,多說歐洲的教育學術和宗教的關係深,中國的教育學術和宗教的關係淺。這話誠然不錯。但只是後世如此。在古代,中國的教育學術和宗教的關係,也未嘗不密切。這是因爲司高等教育的,必爲社會上保存智識的一部分,此一部分智識,即所謂學術,而古代的學術,總是和宗教有密切關係的緣故。
古代的大學,名爲辟雍,與明堂即系同物(已見第七、第十四兩章)。所以所謂大學,即系王宮的一部分。蔡邕《明堂論》引《易傳》說:“大子旦入東學,晝入南學,暮入西學。在中央曰大學,天子之所自學也。”(脫北學一句)又引《禮記·保傅篇》說:“帝入東學,上親而貴仁,入西學,上賢而貴德。入南學,上齒而貴信。入北學,上貴而尊爵。入大學,承師而問道。”所指的,都是此種王宮中的大學。
後來文化進步,一切機關,都從王宮中分析出來,於是明堂之外,別有所謂大學。此即《禮記·王制》所說的“大學在郊”。《王制》又說“小學在公宮南之左”。按小學亦是從王宮中分化出來的。古代門旁邊的屋子喚做塾。《禮記·學記》說:“古之教者家有塾。”可見貴族之家,子弟是居於門側的。
《周官》教國子的有師氏、保氏。師氏居虎門之左,保氏守王闈。蔡邕說南門稱門,西門稱闈。漢武帝時,公玉帶上《明堂圖》,水環宮垣,上有樓,從西南入。見第十四章。可見古代的明堂,只西南兩面有門,子弟即居於此(子弟居於門側,似由最初使壯者任守衛之故)。後來師氏、保氏之居門闈,小學之在公宮南之左,地位方向,還是從古相沿下來的。
師氏所教的爲三德(一曰至德,以爲道本。二曰敏德,以爲行本。三曰孝德,以知逆惡。按至德,大概是古代宗教哲學上的訓條,孝德是社會政治上的倫理訓條)、三行(一曰孝行,以親父母。二曰友行,以尊賢良。三曰順行,以事師長),保氏所教的爲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書,六曰九數)、六儀(一曰祭祀之容,二曰賓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喪紀之容,五曰軍旅之容,六曰車馬之容),這是古代貴族所受的小學教育。
至於大學,則《王制》說“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此所謂禮樂,自與保氏所教六藝中的禮樂不同,當是宗教中高等的儀式所用。詩即樂的歌辭。書當系教中的古典。古代本沒有明確的歷史,相沿的傳說,都是和宗教夾雜的,印度即系如此。
然則此等學校中,除迷信之外,究竟還有什麼東西沒有呢?有的:(一)爲與宗教相混合的哲學。先秦諸子的哲學、見解,大概都自此而出,看第十七章可明。(二)爲涵養德性之地。梁啓超是不信宗教的。當他到美洲去時,每逢星期日,卻必須到教堂裡去坐坐。意思並不是信他的教,而是看他們禮拜的秩序,聽其音樂,以安定精神。這就是子夏說“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之理(《論語·子張篇》)。仕與事相通,仕就是辦事。辦事有餘力,就到學校中去涵養德性,一面涵養德性,一面仍應努力於當辦之事,正是德育、智育並行不悖之理。管大學的官,據《王制》是大樂正,據《周官》是大司樂。
俞正燮《癸巳類稿》有《君子小人學道是絃歌義》,說古代樂之外無所謂學,尤可見古代大學的性質。古代鄉論秀士,升諸司徒,司徒升之於學,學中的大樂正,再升諸司馬,然後授之以官。又諸侯貢士,天子試之於射宮。其容體比於禮,其節比於樂,而中多者,則得與於祭(均見第七章)。
這兩事的根原,是同一的。即人之用舍,皆決之於宗教之府。“出征執有罪,反釋奠於學”(《禮記·王制》),這是最不可解的。爲什麼明明是用武之事,會牽涉到學校裡來呢?可見學校的性質,決不是單純的教育機關了。
然則古代所以尊師重道,大學之禮,雖詔於天子,無北面,《禮記·學記》。養老之禮,天子要袒而割牲,執醬而饋,執爵而酳(《禮記·樂記》)。亦非徒以其爲道之所在,齒德俱尊,而因其人本爲教中尊宿之故。凡此,均可見古代的大學和宗教關係的密切。
貴族的小學教育,出於家庭,平民的小學教育,則仍操諸社團之手。《孟子》說:“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庫,學則三代共之。”學指大學言,校、序、庠都是民間的小學。第五章所述:平民住居之地,在其中間立一個校室,十月裡農功完了,公推有年紀的人,在這裡教育未成年的人,就是校的制度。
所以《孟子》說“校者教也”。又說“序者射也,庠者養也”,這是行鄉射和鄉飲酒禮之地。孔子說:“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論語·八佾篇》)又說一看鄉飲酒禮,便知道明貴賤,辨隆殺,和樂而不流,弟長而無遺,安燕而不亂等道理。所以說:“吾觀於鄉,而知王道之易易也。”(《禮記·鄉飲酒義》)然則庫序都是行禮之地,使人民看了,受其感化的。正和現在開一個運動會,使人看了,知道武勇、剛毅、仁俠、秩序等等的精神,是一樣的用意。行禮必作樂,古人稱禮樂可以化民,其道即由於此。並非是後世的王禮,天子和百官行之於廟堂之上,而百姓不聞不見的。漢朝人所謂庠序,還系如此。與現在所謂學校,偏重智識傳授的,大不相同。
古代平民的教育,是偏重於道德的。所以興學必在生計問題既解決之後。孟子說庠序之制,必與制民之產並言(見《梁惠王·滕文公上篇》)。《王制》亦說:“食節事時,民鹹安其居,樂事勸功,尊君親上,然後興學。”生計問題既解決之後,教化問題,卻系屬必要。所以又說:“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孟子·滕文公上篇》)。又說:“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學記》)
以上是古代社會,把其傳統的所謂做人的道理,傳給後輩的途徑(貴族有貴族立身的方法,平民有平民立身的方法,其方法雖不同,其爲立身之道則一)。至於實際的智識技能,則得之必由於實習。
實習即在辦理其事的機關裡,古稱爲宦。《禮記·典禮》說“宦學事師”,《疏》引熊氏雲:“宦謂學仕官之事。”官就是機關,仕官,就是在機關裡辦事。學仕官之事,就是學習在機關裡所辦的事。這種學習,是即在該機關中行之的,和現在各機關裡的實習生一般。
《史記·秦始皇本紀》:昌平君發卒攻,戰咸陽,斬首數百,皆拜爵。及宦者皆在戰中,亦拜爵一級。《呂不韋列傳》:諸客求宦爲嫪毒舍人千餘人。《漢書·惠帝紀》:即位後,爵五大夫,吏六百石以上,及宦皇帝而知名者,有罪當盜械者,皆頌繫。此所謂宦,即系學仕於其家。因爲古代卿大夫及皇太子之家,都系一個機關。嫪毒之家,食客求宦者至千餘人,自然未必有正經的事情可辦,亦未必有正經的事情可以學習。
正式的機關則不然。九流之學,必出於王官者以此(參看第十七章)。子路說:“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爲學?”(《論語·先進篇》)。就是主張人只要在機關裡實習,不必再到教會所設的學校裡,或者私家教授,而其宗旨與教會教育相同的地方去學習(《史記·孔子世家》說,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可見孔子的教育,與古代學校中傳統的教育相近)。並不是說不要學習,就可以辦事。
古代的平民教育,有其優點,亦有其劣點。優點是切於人的生活。劣點則但把傳統的見解,傳授給後生,而不授以較高的智識。如此,平民就只好照着傳統的道理做人,而無從再研究其是非了。
大學中的宗教哲學,雖然高深,卻又去實際大遠。所以必須到東周之世,各機關中的才智之士,將其(一)經驗所得的智識,及(二)大學中相傳的宗教哲學,合而爲一,而學術才能開一新紀元。此時的學術,既非傳統的見解所能限,亦非復學校及機關所能容,乃一變而爲私家之學。求學問的,亦只得拜私人爲師。於是教育之權,亦由官家移於私家,乃有先秦諸子聚徒講學之事。
社會上新舊兩事物衝突,新的大概都是合理的。因爲必舊的搖動了,然後新的會發生,而舊的所以要搖動,即由於其不合理。但此理是不易爲昔人所承認的,於是有秦始皇和李斯的辦法:“士則學習法令闢禁。”“欲學法令,以吏爲師。”這是想恢復到政教合一之舊。所以要恢復政教合一,則因他們認爲“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是天下所以不治;而當時的人,所以要善私學以非上所建立,全是出於朋黨之私,所謂“飾虛言以亂實”(《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四年),這固然不無相當的理由。
然古代社會矛盾不深刻,政治所代表的,就是社會的公意,自然沒有人出來說什麼話。後世社會複雜了,各方面的矛盾,漸漸深刻,政治總只代表得一方面,其(一)反對方面,以及(二)雖非站在反對方面,而意在顧全公益的人,總不免有話說。這正是(一)有心求治者所樂聞,(二)即以手段而論,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亦是秉政者所應希望其宣泄的。而始皇、李斯不知“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論語·季氏篇》)。誤以爲庶人不議,則天下有道;至少庶人不議,天下才可以走上有道的路,這就和時勢相反了。
人的智識,總不免於落後,這也無怪其然。但社會學的公例,是不因人之不知,而加以寬恕的,該失敗的總是要失敗,而秦遂因之傾覆(秦朝的滅亡,固非儒生所爲,然人心之不平,實爲其最大原因之一,而儒生亦是其中的一部分)。
漢朝的設立學校,事在武帝建元五年。此時並未立學校之名,僅爲五經博士置弟子。在內由太常擇補。在外由縣、道、邑的長官,上所屬二千石、二千石察其可者,令與所遣上計之吏,同詣京師。這就是公孫弘所說的“因舊官而興焉”(不另設新機關),但因博士弟子,都有出身,所以傳業者寖盛(以上見《史記》《漢書·儒林傳》)。
至後漢,則光武帝下車即營建大學。明、章兩代,屢次駕幸。順帝又增修校舍。至其末年,遊學諸生,遂至3萬餘人,爲至今未曾再有的盛況。案趙翼《陔餘叢考》有一條,說兩漢受學者都詣京師,其實亦不盡然。後漢所立,不過十四博士,而《漢書·儒林傳》說:“大師衆至千餘人。”《漢書·儒林傳》,不能證明其有後人增竄之跡,則此語至少當在東漢初年。可見民間傳業,亦並非不盛。
然漢代國家所設立的大學,較後世爲盛;事實上比較的是學問的重心;則是不誣的。此因(一)當時社會,學問不如後世的廣佈,求學的自有走集學問中心地的必要。(二)則利祿使然,參看第七章自明。前漢時,博士弟子雖有出路,究系平流而進。後漢則黨人劫持選舉,而大學爲私黨聚集,聲氣標榜之地。又此時學術在社會上漸佔重要地位。功臣外戚及官吏等,亦多遣子弟入學。於是紈袴子弟,攙雜其中,不能認真研究,而易與政治接近,就成《後漢書·儒林傳》所說的:“章句漸疏,多以浮華相尚”了。
漢末喪亂,既不能研究學問,而以朋黨劫持選舉的作用亦漸失。魏文帝所立的大學,遂成學生專爲避役而來,博士並無學問可以教授的現狀。詳見《三國·魏志·王肅傳》注引《魏略》。
魏晉以後,學校僅爲粉飾昇平之具。所謂粉飾昇平,並不是學校能積極的替政治上裝飾出什麼東西來,而是消極的,因爲儻使連學校都沒有,未免說不過去。所以苟非喪亂之時,總必有所謂學校。至其制度,則歷代又略有不同。
晉武帝咸寧二年,始立國子學。按今文經說,只有大學。大司樂合國之子弟,是出於《周官》的,是古文經說。兩漢的政治制度,大抵是根據今文學說的。東漢之世,古學漸興,魏晉以後,今文傳授的統緒遂絕,所以此時的政治制度,亦漸採用古文學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