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族在歷史上,是個侵略民族。這是地理條件所決定的。在地理上,(一)瘠土的民族,常向沃土的民族侵略。(二)但又必具有地形平坦,利於集合的條件。所以像天山南路,沙漠綿延,人所居住的,都是星羅棋佈的泉地,像海中的島嶼一般;又或仰雪水灌溉,依天山之麓而建國;以至青海、西藏,山嶺崎嶇,交通太覺不便;則土雖瘠,亦不能成爲侵略民族。
歷史上侵掠的事實,以蒙古高原爲最多,而遼吉二省間的女真,在近代,亦曾兩度成爲侵略民族。這是因爲蒙古高原,地瘠而平,於侵掠的條件,最爲完具。而遼吉兩省,地形亦是比較平坦的;且與繁榮的地方相接近,亦有以引起其侵略之。北族如匈奴突厥等,雖然強悍,初未嘗侵入中國。
五胡雖佔據中國的一部分,然久居塞內,等於中國的亂民,而其制度亦無足觀。只有遼、金、元、清四朝,是以一個異民族的資格,侵入中國的;而其制度,亦和中國較有關係。今略述其事如下。
四朝之中,遼和中國的關係最淺。遼的建國,系合部族及州縣而成。部族是他的本族和所征服的北方的遊牧民族。州縣則取自中國之地。其兵力,亦是以部族爲基本的。部族的離合,及其所居之地,都系由政府指定,不能自由。其人民全體皆隸兵籍。當兵的素質,極爲佳良。《遼史》稱其“各安舊風,狃習勞事,不見紛華異物而遷。故能家給人足,戎備整完。卒之虎視四方,強朝弱附,部族實爲之爪牙”,可謂不誣了。
但遼立國雖以部族爲基本,而其組織軍隊,亦非全不用漢人。世徒見遼時的五京鄉丁,只保衛本地方,不出戍,以爲遼朝全不用漢人做正式軍隊,其實不然。遼制有所謂宮衛軍者,每帝即位,輒置之。出則扈從,入則居守,葬則因以守陵。計其丁數,凡有40萬8千,出騎兵10萬1千。所謂不待調發州縣部族,而10萬之兵已具。這是遼朝很有力的常備軍。然其置之也,則必“分州縣,析部族”。又太祖征討四方,皇后述律氏居守,亦摘蕃漢精銳30萬爲屬珊軍。可見遼的軍隊中,亦非無漢人了。
此外遼又有所謂大首領部族軍,乃親王大臣的私甲,亦可率之以從徵。國家有事,亦可向其量借。又北方部族,服屬於遼的,謂之屬國,亦得向其量借兵糧。契丹的疆域頗大,兵亦頗多而強,但其組織不堅凝。所以天祚失道,金兵一臨,就土崩瓦解。這不是遼的兵力不足以御金,乃是並沒有從事於抵禦。其立國本無根柢,所以土崩瓦解之後,亦就更無人從事於復國運動。耶律大石雖然有意於恢復,在舊地,亦竟不能自立了。
金朝的情形,與遼又異。遼雖風氣敦樸,然畜牧極盛,其人民並不貧窮的。金則起於瘠土,人民非常困窮。然亦因此而養成其耐勞而好侵掠的性質。《金史》說其“地狹產薄,無事苦耕,可致衣食;有事苦戰,可致俘獲”,可見其侵掠的動機了。金本系一小部族,其兵全系集合女真諸部族而成。戰時的統帥,即系平時的部長。在平時稱爲孛堇,戰時則稱爲猛安謀克。猛安譯言千夫長,謀克譯言百夫長,這未必真是千夫和百夫,不過依其衆寡,略分等級罷了。
金朝的兵,其初戰鬥力是極強的,但遷入中原之後,亦很速。看《廿二史札記·金用兵先後強弱不同》一條,便可知道。金朝因其部落的寡少,自伐宋以後,即參用漢兵。其初契丹、渤海、漢人等,投降金朝的,亦都授以猛安謀克。
女真的猛安謀克戶,雜居漢地的,亦聽其與契丹、漢人相婚姻,以相固結。熙宗以後,漸想把兵柄收歸本族。於是罷漢人和勃海人猛安謀克的承襲。移刺窩斡亂後,又將契丹戶分散,隸屬於諸猛安謀克。世宗時,將猛安謀克戶移入中原,其人既已到既不能耕,又不能戰,而宣宗南遷,仍倚爲心腹,外不能抗敵,而內斂怨於民。金朝的速亡,實在是其自私本族,有以自召之的。
總而言之:文明程度落後的民族,與文明程度較高的民族遇,是無法免於被同化的。像金朝清朝這種用盡心機,而仍不免於滅亡,還不如像北魏孝文帝一般,自動同化於中國的好。
元朝的兵制,也是以壓制爲政策的。其兵出於本部族的,謂之蒙古軍。出於諸部族的,謂之探馬赤軍。既入中原後,取漢人爲軍,謂之漢軍。其取兵之法,有以戶論的,亦有以丁論的。兵事已定之後,曾經當過兵的人,即定入兵籍,子孫世代爲兵。其貧窮的,將幾戶合併應役。甚貧或無後的人,則落其兵籍,別以民補。此外無他變動。其滅宋所得的兵,謂之新附軍。帶兵的人,“視兵數之多寡,爲爵秩之崇卑”,名爲萬戶、千戶、百戶。皆分上、中、下。初制,萬戶千戶死陣者,子孫襲職,死於病者降一等。後來不論大小及身故的原因,一概襲職。所以元朝的軍官,可視爲一個特殊階級。
世祖和二三大臣定計:使宗王分鎮邊徼及襟喉之地。河、洛、山東,是他們所視爲腹心之地,用蒙古軍、探馬赤軍戍守。江南則用漢軍及新附軍,但其列城,亦有用萬戶、千戶、百戶戍守的。元朝的兵籍,漢人是不許閱看的。所以佔據中國近百年,無人知其兵數。觀其屯戍之制,是很有深心的。但到後來,其人亦都入洪爐而俱化。末葉兵起時,宗王和世襲的軍官,並不能護衛他。
元朝以異族入據中國,此等猜防之法,固然無怪其然。明朝以本族人做本族的皇帝,卻亦暗襲其法,那就很爲無謂了。明制:以五千六百人爲衛。一千一百十二人爲千戶所,一百十二人爲百戶所(什伍之長,歷代都即在其什伍之人數內,明朝則在其外。每一百戶所,有總旗二人,小旗十人,所以共爲一百十二人)。
衛設都指揮使,隸屬於五軍都督府。兵的來路有三種:第(一)種從徵,是開國時固有的兵。第(二)種歸附,是敵國兵投降的。第(三)種謫發,則是刑法上罰令當兵的,俗話謂之“充軍”。從徵和歸附,固然是世代爲兵,謫發亦然。身死之後,要調其繼承人,繼承人絕掉,還要調其親族去補充的,謂之“句丁”。這明是以元朝的兵籍法爲本,而加以補充的。
五軍都督府,多用明初勳臣的子孫,也是模仿元朝軍官世襲之制。治天下不可以有私心。有私心,要把一羣人團結爲一黨,互相護衛,以把持天下的權利,其結果,總是要自受其害的。軍官世襲之制,後來到無可挽救,即其一端。
金朝和元朝,都是異族,他們社會進化的程度本淺,離封建之世未遠,猛安謀克和萬戶千戶百戶,要行世襲之制,還無怪其然。明朝則明是本族人,卻亦重視開國功臣的子孫,把他看做特別階級,其私心就不可恕了。
抱封建思想的人,總以爲某一階級的人,其特權和權利,既全靠我做皇帝才能維持,他們一定會擁護我。所以把這一階級的人看得特別親密。殊不知這種特權階級,到後來荒淫無度,知識志氣都沒有了,何謂權利?怕他都不大明白。明白了;明白什麼是自己的權利了;明白自己的權利,如何才得維持了;因其懦弱無用,眼看著他人搶奪他的權利,他亦無如之何。
所謂貴戚世臣,理應與國同休戚的,卻從來沒有這回事,即由於此。武力是不能持久的。持久了,非不可。這其原因,由於戰爭是社會的變態而非其常態。變態是有其原因的,原因消失了,變態亦即隨之而消失。所以從歷史上看來,從沒有一支真正強盛到幾十年的軍隊(因不遇強敵,甚或不遇戰事,未至潰敗決裂,是有的。然這隻算是僥倖。極強大的軍隊,轉瞬化爲無用,這種事實,是舉不勝舉的。以宋武帝的兵力,而到文帝時即一蹶不振,即其一例。又如明末李成樑的兵力,亦是不堪一擊的,僥倖他未與滿洲兵相遇罷了。然而軍事的敗壞,其機實隱伏於成樑之時,這又是其一例。軍隊的,其表現於外的,在精神方面,爲士氣的衰頹;在物質方面,則爲積弊的深痼;雖有良將,亦無從整頓,非解散之而另造不可。世人不知其原理,往往想就軍隊本身設法整頓,其實這是無法可設的。因爲軍隊是社會的一部分,不能不受廣大社會的影響。在社會學上,較低的原理,是要受較高的原理的統馭的)。“兵可百年不用,不可一日無備”,這種思想,亦是以常識論則是,而經不起科學評判的。因爲到有事時,預備著的軍隊,往往無用,而仍要臨時更造。
府兵和衛所,是很相類的制度。府兵到後來,全不能維持其兵額。明朝對於衛所的兵額,是努力維持的,所以其缺額不至如唐朝之甚。然以多數的兵力,對北邊,始終只能維持守勢(現在北邊的長城,十分之九,都是明朝所造)。末年滿洲兵進來,竟爾一敗塗地;則其兵力亦有等於無。此皆特殊的武力不能持久之證。
清朝太祖崛起,以八旗編制其民。太宗之世,蒙古和漢人歸降的,亦都用同一的組織。這亦和金朝人以猛安謀克授渤海漢人一樣。中國平定之後,以八旗兵駐防各處,亦和金朝移猛安謀克戶於中原,及元朝鎮戍之制,用意相同。惟金代的猛安謀克戶,系散居於民間;元朝萬戶分駐各處,和漢人往來,亦無禁限。清朝駐防的旗兵,則系和漢人分城而居的,所以其衝突不如金元之烈。但其人因此與漢人隔絕,和中國的社會,全無關係,到末造,要籌畫旗民生計,就全無辦法了。
清代的漢兵,謂之綠旗,亦稱綠營。中葉以前的用兵,是外徵以八旗爲主,內亂以綠營爲主的。八旗兵在關外時,戰鬥之力頗強。中隊強悍的,亦多隻能取守勢,野戰總是失利時居多(洪承疇松山之戰,是其一例)。然入關後亦頗速。三藩亂時,八旗兵已不足用了。自此至太平天國興起時,內地粗覺平安,對外亦無甚激烈的戰鬥。武功雖盛,實多僥天之倖。所以太平軍一起,就勢如破竹了。
中國近代,歷史上有兩種潮流潛伏着。推波助瀾,今猶未已,非通觀前後,是不能覺悟出這種趨勢來的。這兩種潮流:其(一)是南方勢力的興起。南部數省,向來和大局無甚關係。自明桂王據云貴與清朝相抗;吳三桂舉兵,雖然終於失敗,亦能震盪中原;而西南一隅,始隱然爲重於天下。其後太平軍興,征伐幾遍全國。雖又以失敗終,然自清末革命,至國民政府北伐之成功,始終以西南爲根據。現在的抗戰,還是以此爲民族復興的策源地的。
其(二)是全國皆兵制的恢復。自秦朝統一以後,兵民漸漸分離,至後漢之初,而民兵之制遂廢,至今已近二千年了。康有爲說,中國當承平時代,是沒有兵的。雖亦有稱爲兵的一種人,其實性質全與普通人民無異(見《歐洲十一國遊記》)。此之謂有兵之名,無兵之實。
曠觀歷代,都是當需要用兵時,則產生出一支真正的軍隊來;事過境遷,用兵的需要不存,此種軍隊,亦即凋謝,而只剩些有名無實的軍隊,充作儀仗之用了。此其原理,即由於上文所說的戰爭是社會的變態,原不足怪。但在今日,帝國主義跋扈之秋,非恢復全國皆兵之制,是斷不足以自衛的。更無論扶助其他弱小民族了。這一個轉變,自然是極艱難。但環境既已如此,決不容許我們的不變。
當中國和歐美人初接觸時,全未知道需要改變。所想出來的法子,如引誘他們上岸,而不和他在海面作戰;如以靈活的小船,制他笨重的大船等;全是些閉著眼睛的妄論。到鹹同間,外患更深了。所謂中興將帥,(一)因經驗較多,(二)與歐美人頗有相當的接觸。才知道現在的局面,非復歷史上所有。欲圖適應,非有相當的改革不可。於是有造成一支軍隊以適應時勢的思想。設船政局、製造局,以改良器械;陸軍則改練洋操;亦曾成立過海軍;都是這種思想的表現。
即至清末,要想推行徵兵制。其實所取的辦法,離民兵之制尚遠,還不過是這種思想。民國二十餘年,兵制全未革新,且復演了歷史上武人割據之局。然時代的潮流,奔騰澎湃,終不容我不捲入旋渦。抗戰以來,我們就一步步的,走入舉國皆兵之路了。這兩種文化,現在還在演變的中途,我們很不容易看出其偉大。然在將來,作歷史的人,一定要認此爲劃時代的大轉變,是毫無可疑的。這兩種文化,實在還只是一種。不過因爲這種轉變,強迫着我們,發生一種新組織,以與時代相適應,而時代之所以有此要求,則緣世界交通而起。
在中國,受世界交通影響最早的是南部。和舊文化關係最淺的,亦是南部,受舊文化的影響較淺,正是迎受新文化的一個預備條件。所以近代改革的原動力,全出於南方;南方始終代表着一個開明的勢力(太平天國雖然不成氣候,湘淮軍諸首領,雖然頗有學問,然以新舊論,則太平天國,仍是代表新的,湘淮軍人物,仍是代表舊的。不過新的還未成熟,舊的也還餘力未盡罷了)。千迴百折,似弱而卒底於有成。
幾千年以來,內部比較平安,外部亦無真正大敵。因此,養成中國(一)長期間無兵,只有需要時,才產生真正的軍隊;(二)而這軍隊,在全國人中,只佔一極小部分。在今日,又漸漸的改變,而走上全國皆兵的路了。而亙古未曾開發的資源,今日亦正在開發。以此廣大的資源,供此衆多民族之用,今後世界的戰爭,不更將增加其慘酷的程度麼?不,戰爭只是社會的變態。現在世界上戰爭的慘酷,都是帝國主義造成的,這亦是社會的一個變態,不過較諸既往,情形特別嚴重罷了。
變態是決不能持久的。資本的帝國主義,已在開始崩潰了。我們雖有橫絕一世的武力,大勢所趨,決然要用之於打倒帝國主義之途,斷不會加入帝國主義之內,而成爲破壞世界和平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