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密林深處的山澗旁,青松神君與赫連神君並肩而立,沉默良久。

“我早該料到了…”青松神君終於開口,只是仿若自語地這般幽幽嘆道,他搖頭苦笑,又說道:“呵呵,我本以爲,我們再也不會相見了…”

赫連望向青松,眼中含着歉意,嘴角抽動幾下,帶着萬分的心酸,連聲音都有些哽咽,緩緩開口道:“我尋了你們,好久……”

是啊,自他醒來後一百三十年,他走遍天上人間,幾乎要把六界翻了個遍。

青松神君不知這其中曲折,只是問道:“我們這般苦心藏着,連天帝都不曾尋到我們的蹤跡,不知神君又是如何找到的?”

赫連嘴角勾勒出一抹道不明情緒的笑意,輕聲回道:“當年我將自己的一魄給了青葉,所以在她遭遇危險時,我能感應到。”

當年的事情,青松神君並不是全部知曉,比如赫連與青葉在伏魔境中發生的一切,比如青葉受了六道滌塵之力,他都是不知道的,朱雀臺上的一幕他未親眼得見,緝熙也沒有盡數告知,只是在玄天澗內,青葉受了一道天雷既沒有飛昇也未灰飛煙滅,青松神君才從緝熙那得知赫連將自己的一魄給了青葉。儘管此刻青松已不覺意外,但聽到赫連親口說起此事,心中很難不起波瀾,內心深處那壓抑着的怨怪之意終究還是埋得更深了些。

“聽聞神君在伏魔境中身受重傷,如今看來,可是好了?”儘管青松神君已經不再過問天族之事,但數百年間,關於天界的各種消息或多或少的還是會傳入他的耳中,其中便有伏魔將軍身受重傷的傳言,如今想來,定是與他跟青葉的感應有關。到頭來,他們之中,老天誰也不曾放過!

赫連淺淺一笑,輕聲答道:“已無大礙。”嘆過一口氣,他關切地問道:“倒是你們,這數百年,又是如何過的?”

錦繡沒了,青葉又元神俱滅。青松神君望着前方潺潺地流水,目光悠長,帶着微不可查的哀傷,開口道:“當年玄天澗中發生的事,想必神君已經知道了。”見赫連點了點頭,青松神君繼續說道:“爲救青葉,數百年間我帶着她在凡世幾經輾轉,靠着那些微弱的靈力,她的肉身得以保存,但整整七百年,她都沒有要醒過來的跡象。”說到此處,青松神君的呼吸都有些沉重了,他所經歷的那份絕望,赫連自是感同身受。

好在青松神君很快就平復了心緒,又說道:“因着凡世的靈力實在微弱,所以每隔一段時間我們便會換一處棲身之所,數十年前,我們找到了一處靈力醇厚之地,便是如今鎮遠侯府所在之處。只是那時先皇受一位道士點撥,已將此地封爲御用之地。”

“看來,凡世也不乏靈力出衆的人。”赫連笑着接過話,說道:“所以你便入了朝廷,憑藉赫赫戰功做了鎮遠侯,得了這座府邸,從而讓青葉得以被此處的靈力養護着。”此刻終於明白爲何青松神君會在凡世入朝爲官了。

青松神君嘆道:“是啊!在此處等了近十年,青葉慢慢有了氣息,不過總昏睡着,偶爾會睜開眼睛,但也毫無意識,直到三年前,青葉才完全轉醒。只是過往的記憶完全沒有了,變得好像一個真正的凡人。”

“你可知這是何故?”這一點赫連已然知曉,緝熙也知曉,只是大家都不明其中緣由。

青松神君自然搖了搖頭,回道:“或許是她的元神還未歸位……”

這也只是青松神君的猜測,但這對青葉來說卻是最好的安排,憶起過往不見得是好事,縱使青葉永世爲凡人,作爲父親,他已萬分知足。

他看着赫連,又開口道:“想必神君已經發現,青葉如今體質奇異,儘管是仙神,卻沒有任何仙力,說她是凡人,卻又不受任何仙力影響。”

赫連依舊點頭,他也苦惱過一瞬,不過如今這已不是問題,若青葉只能生活在凡世,那麼自己便永遠在凡世伴着她,守着她。想來,青松神君也是做好了這樣的打算。

果然,青松神君開口道:“一開始,我也四處尋找能夠讓她元神歸位的方法,但總是失望而歸,後來我便想通了,她能像現在這般活得無憂無慮的,也好。所以我們便封印了自身的靈力,安心地陪她做一個凡人。”

此刻,青松神君心中有不忍,也有掙扎,但最終,他還是狠心地說道:“我說了這麼多,只是希望神君明白,你與青葉,再無可能了。”

“爲何?”赫連滿臉的不甘,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也可以陪她做一個凡人!”

青松搖頭苦笑,反問道:“那伏魔境呢?天下蒼生呢?當初神君放不下的,如今就能輕易放下了嗎?”

沒有半分遲疑,赫連回道:“如今,我只想守着她!”

青松深深嘆了一口氣,開口道:“天界沒了一個常青將軍無妨,可若是連伏魔將軍也離開,縱使天帝答應,那諸位天神,各位仙者,還有我天族衆將士又如何能夠答應。若是他們知道神君只是爲了一個淪爲凡人的青葉而棄天下蒼生於不顧,他們又會如何?還有那蠢蠢欲動的魔族,若知道威名赫赫的伏魔將軍這麼要緊一個凡人,又會如何?所以神君這麼做,不是在守護青葉,而是將她置於更加危險的境地。”

“我自會護她周全,又怎會懼怕這些?”赫連的話語堅定而誠懇。

青松卻堅決而無奈,高聲說道::“神君不懼可我卻害怕,我不能再讓她遭受任何危險了。”發覺自己太過激動了,便將語氣放柔和了些,青松神君繼續說道:“我以一個父親的身份,請求神君,不要再見她了!”

“我既已尋得她,便不會再輕易離開她,這一次,哪怕這天地覆滅,我都會陪在她的身旁,不管你同意還是不同意!”這百年,他日日夜夜都在悔恨,如今縱使任憑誰反對他都不會再退縮半步。

“神君,你……”青松神君心中頓時不悅,但念及這赫連的癡心與深情,終究還是不忍,無奈地嘆道:“你又何苦強人所難呢?”

赫連苦笑道:“你又何嘗不是呢?不過我可以答應你暫時不見她。”

聞言青松神君倒顯意外,只聽赫連又說道:“不過以三日爲限,若三日後她對我的離開並不過分傷懷,那我以後便只在暗中守護,決不再見她。但,倘若她對我有哪怕一絲的不捨,今後不論天上地下,我都會與她在一起,到時你也不要再反對了。”

青松瞭解這位上古尊神的脾性,知道若是他下定了決心,誰也無法讓他動搖,哪怕自己立刻將青葉帶離此地,他掘地三尺也定會將青葉給找出來的,於是他只能無奈地笑着嘆道:“神君似乎很有自信。”

赫連淺淺一笑,並未答話。

青松神君明白多說無益,只道:“那麼這三日,神君無論如何都不可見她!”

赫連點頭,回了聲:“好!”

青松神君轉身剛欲離去,忽地身形頓了頓,又開口道:“神君可知如何能夠見到魔尊荀無羈?”

赫連看了他一眼,隨即開口道:“他們相識純屬巧合,他對青葉也無惡意,我自會讓他不再出現在青葉面前,你大可不必去見他。”

青松神君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回道:“雖不知他們是如何識得,想來這荀無羈能爲了青葉而與神君聯手整治一個凡人,也算對青葉愛護有加了,然而我要見他卻不是爲了青葉。”

“你是爲了那個凡人?”赫連面色平靜、神情冷漠,緩緩說道:“那人咎由自取,你沒必要同情她。”

“霏花郡主個性是跋扈了些,好在青葉也並無大礙,你們對她略微懲治一番也夠了。同爲父親,我不過是體念遼王的心情罷了。”

這數百年爲了青葉他心力交瘁,若是荀無羈不除去霏花所中的魔咒,那此生遼王都將面對一個癡癡傻傻的女兒,那份絕望可想而知。

赫連單手一揮,半空之中出現了一隻七彩神鳥,盤旋片刻後,朝着西南方向飛了去。

“它會帶你去見荀無羈。”

青松神君意味深長地看了赫連一眼,欲言又止,終究只是輕輕嘆息了一聲,然後轉身離去了。

此後兩日,赫連果真沒有去私塾,青葉只以爲師父同玄光遠行還未歸來,儘管心中掛念卻並未太在意。同樣沒來的還有霏花,聽星辰說那夜霏花誤入密林驚了馬受了重傷,聽說還挺嚴重的,這兩日爹爹鎮遠侯一直陪同遼王尋找醫治霏花的法子,當然這些消息青葉與星辰都沒有對外說。

到了第三日,這一日天氣陰沉沉的,沉悶**聲不時地響起,眼看着一場大雨要來了。因着這個天氣,大家都懨懨的提不起精神,早課時經文也讀得有氣無力的。好不容易熬到早課結束,一個男弟子忽地竄到青葉面前神秘地說道:“誒,青葉,聽說那囂張的霏花郡主遭了報應,被厲鬼纏身得了失心瘋了!”

說話的男弟子外號“道長”,因着他家族裡有位遠房三叔公自幼出家,如今已是莫洛山有名的道觀霽雲觀裡的懷虛真人,受其影響,這位弟子平日裡也總是神神叨叨的,如此大家便戲稱他爲“道長”。

先前青松神君在赫連的指引下順利找到荀無羈,向他求瞭解救霏花之法。那荀無羈倒也痛快,當真給了個法子。只是需將霏花綁到莫洛山最高的山巔之上兩日,之後她身上的魔咒便會盡數除去,人便能清醒過來了。青松神君自然知道要救霏花哪需這般周折,這不過是荀無羈爲了再讓霏花多受些苦罷了,但這也唯一的法子,只好照辦。不過其中緣由該如何向遼王說明白,卻是很關鍵,最終,他借了懷虛真人之口,道霏花被厲鬼纏身,需做一場法事方能轉好。

於是乎,兩日前,霏花被五花大綁着擡上了莫洛山之巔,又在山頂的一棵古樹上紮紮實實地綁了兩日,懷虛真人煞有其事地做着法,遼王並着鎮遠侯在一旁陪着。果然第二日傍晚,霏花神志慢慢清醒了些,一行人這才下的山來。

“道長”從他的遠房三叔公懷虛真人那處,聽得了這個消息,此刻又將這個消息告訴給了青葉,儘管他已將聲音壓低了,但還是讓其他同窗聽到了,大家一下子都圍了上來,顯然這個重磅消息着實讓大家驚了一驚,學堂裡頓時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的吵開了。見青葉完全沒有流露出意外的神色,“道長”直呼:“哎呀!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說完也不等青葉回答,自己一拍腦袋又說道:“看我在腦子,這消息本就是西南大軍中傳出來的,你是鎮遠侯的女兒,定是一早就知道了!”

“這麼說她當真是瘋了?”

“當真是真的?”

“簡直大快人心!”

“老天有眼,惡有惡報!”

……

諸位弟子爭先恐後地詢問着、評論着,看來這霏花在他們心中着實成了不折不扣的惡人。

那霏花是跋扈了些,受些懲罰也是應該的。只是青葉此刻卻不是那麼開懷,或許是因爲這惱人的天氣,心底總有一股不安的情緒不斷醞釀着,有蠢蠢欲動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