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球隊進軍冠軍賽了,我將會場邊指揮球隊。我會在售票處爲你們預留兩張球票,以下是地址。”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生硬而死板,沒有情緒也沒有波瀾隱藏其中,感受不到任何生命力。即使是工作郵件,公事公辦的語氣可能都不會如此呆板,就好像一隻死魚了無生趣地躺在砧板上,發表了上述言論。
他知道,這不是最好的表達方式,但他也無法確定什麼纔是最好的,反反覆覆也找不到一個正確的表達方式,然而他還是希望能夠發送這條短信,於是事情就這樣了。這就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猶豫與遲疑的最後,他就這樣將短信發送了出去,然後,等待着一個可能永遠都不會出現的回覆。
他自己也清楚地明白這條短信多麼糟糕,所以他現在不想看到手機,遠遠地,遠遠地逃離到視野之外。
……
此時此刻,就在北美大陸的東海岸,紐約法拉盛區的一間公寓之中,一臺老式的黑色諾基亞平板手機亮了一下,伴隨着清脆的短信提示音,然後盈盈光亮又重新黯淡了下去。
正在通過國際頻道觀看“還珠格格”重播的江文瑾,隨手拿起手機,閱讀起短信,正在咀嚼蘋果的動作不由就停頓了下來,反反覆覆閱讀着短信,五味雜陳的錯雜情緒就在舌尖泛了開來,卻無法做出反應。
她就這樣呆愣在原地,一遍又一遍地閱讀短信,那不過短短數行字,她卻逐字逐句地細細閱讀着。
似乎可以看到那些文字背後的小心翼翼和反覆斟酌,就連那些根本不存在痕跡的刪除印記,也全部都隱藏在拘謹生澀的遣詞造句之上——知子莫若母,她知道這是陌生的陸一奇,把所有情緒都隱藏起來的陸一奇,獨自在外拼搏而不得不堅強起來的陸一奇。
即使取得勝利,即使創造奇蹟,即使沐浴光輝,他也始終獨自一人在外闖蕩奮鬥,就連通知喜訊的對象都沒有。
莫名地,鼻頭就微微發酸,滿嘴苦澀炸裂開來,不由慌亂地閉上眼睛,強忍着那苦澀沖鼻的兇狠撞擊,硬生生地將情緒壓制下來,大口大口地咀嚼着蘋果,試圖用這樣的動作來掩飾自己的倉惶與窘迫,但砰砰撞擊胸膛的心臟卻在隱隱作痛,那些狼狽根本沒有辦法掩飾,咬蘋果的動作就這樣停了下來。
她也想念陸一奇。她也想念她的兒子。
江文瑾從來就不喜歡陸一奇打橄欖球。
準確來說,不是針對橄欖球,而是針對所有體育項目,因爲江文瑾不認爲成爲職業球員是生活的未來。
體育項目,作爲興趣愛好,沒有問題,強身健體的課外活動是必要的,她也喜歡看到兒子出去鍛鍊身體,健康成長,而且還可以結交朋友;但作爲職業規劃,這就顯得不靠譜了——不管是在華夏老家,還是在紐約唐人街,江文瑾都不曾聽說過誰家的孩子能夠成爲一名成功的職業球員,擁有穩定生活。
更何況,從小學開始,陸一奇每次橄欖球訓練回來都是遍體鱗傷,青一塊紫一塊,磕皮流血都是家常便飯,扭傷摔傷也是屢見不鮮,“你這是去打戰還是訓練”,江文瑾充滿了困惑,心疼孩子身上的淤青,對橄欖球更是沒有好感。
不過,陸一奇的學業始終沒有受到影響,而且橄欖球生活能夠幫助申請大學,再加上陸一奇再三表示自己真心喜歡,而不是在學校被欺負被霸凌,江文瑾這纔沒有嚴令禁止,讓陸一奇的橄欖球生涯得以延續。
然而,當陸一奇大學畢業的時候,表示自己放棄成爲一名記者而準備成爲一名橄欖球教練,江文瑾就不由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也許當初在中學的時候,就應該阻止陸一奇,斬斷所有可能,那麼事情是不是就會不同?
江文瑾希望陸一奇能夠收拾起那些不切實際的胡思亂想,尋找一份穩定工作,規劃一個職業生涯,然後結婚生子,擁有一個家庭,擁有一個生活。可以的話,能夠在紐約或者新澤西購買一套房子,真正紮根,那就再好不過了。
這就是她全部的願望:安安穩穩地度過一生。
這有什麼不好?
這有什麼不對?
江文瑾不明白。
現在,江文瑾依舊無法明白陸一奇的想法,但漸漸地,一條一條短信,一場一場比賽,陸一奇堅持不懈地彙報着這些年的努力與改變,在橄欖球教練的道路上不斷取得進步,她開始能夠體會到陸一奇的心情:
他正在朝着自己的目標努力着,以自己的方式,堅定不移地奮力拼搏着,並且一步一步地看到了未來。雖然艱辛,雖然未知,雖然困難……但這確實是他發自內心渴望的東西,他也正在努力實現它。
這是否有些耳熟——
當年,陸家言決定跨越太平洋來到這片陌生土地,爲他們、爲孩子打拼出一片天空,又何嘗不是如此?
沒有人知道這是否能夠成功,也沒有人知道這片土地有什麼正在等待着他們,家裡人也只是懵懵懂懂地明白一個模糊的概念,然後遲疑地詢問到,“一定要這樣做嗎?難道沒有更好的選擇嗎?安安穩穩地在家裡打拼不行嗎?”
那些問號,一個接着一個,永遠沒完沒了,他們夫妻兩人也無法給出答案。
但江文瑾還是選擇站在了陸家言的身邊,跟隨着陸家言來到了大洋彼岸,在這裡開闢出一片全新天地。
現在陸一奇是否正在追隨着父母的腳步呢?
“可是,爲什麼偏偏一定要是職業體育呢?難道記者就不行嗎?難道他不能在新聞媒體行業闖蕩出一片事業嗎?不是人人都說紐約是全世界的媒體中心嗎?爲什麼就一定要選擇教練呢?”
江文瑾依舊有着無數的困惑。
然而,今天閱讀陸一奇的這條短信,江文瑾卻產生了一種想法:
如果她願意站在陸一奇身邊表示支持,就好像當初支持陸家言一樣,那麼,是不是可以爲陸一奇減輕一些負擔呢?他們一家三口的關係是不是可以改善呢?陸一奇是不是可以更加專注地追逐自己的事業呢?
最近一段時間,江文瑾常常想起陸一奇,此時,閱讀着那條短信,思念不由再次氾濫,握着蘋果的手無力地耷拉下來,滿嘴都是蘋果的果肉,卻忘記了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