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到門內來的,是一個黃臉膛,面相和善,身材結實的中年人。這人進門時手中還提着根馬鞭,腰上彆着短刀,小腿上裹着趕山路用的皮套,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正是賀家莊子的莊主賀桐。
賀家是從五代起就南遷到粵地的漢人氏族,如今幾百年傳承下來,賀家早已變成了本地人。而賀桐,則正是這一代的掌門人,中國最傳統的地主老爺。
“哎呀呀,是賀老爺來了啊。”
看到莊主進屋,吳掌櫃也趕緊起身迎了上去。
“呵呵,剛從山裡回來,一進門就聽到有喜客,這不,我趕緊過來嘍。”
賀桐的年紀要比屋裡二人輕,輩分算起來也小一輩,說話聲音洪亮。他一邊笑呵呵地說,一邊脫掉了厚重的外套,然後毫不見外地坐了下來反客爲主:“仲叔,派個人到我屋裡說一聲,讓送幾個菜過來,今天我要和吳掌櫃好好敘舊。”
吳掌櫃既然和賀管事常年打交道,那麼自然是認識賀桐的,雙方關係也還不錯。在古代,商隊原本就是傳遞消息的重要途徑,賀家寨子這種地方,不但需要商隊的貨物,同樣需要信息,像賀桐這種人,自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收集外界信息的機會。
不出意外的,賀莊主駕到後首先談論的話題,依舊是給周邊民衆造成了極大思想刺激的剿匪一事。
一夜間將區域範圍內的盜匪一舉掃平的結果,就是民衆甚至有點不適應了。如今賀莊主都敢於帶着人去巡視山裡的小塊耕地產業,可想而知,剿匪一事對於民衆的生活帶來了多麼大的改變。
感慨了一番如今安穩平和的大環境後,心情不錯的賀老爺喝了兩杯酒,話音一轉,就開始探究起縣城周邊最新的局勢來。
城關一帶的各種信息,就相當於後世首都發出的各種政策決定一樣。只不過後世有電信,偏遠地區的人們也能同步掌握資訊,而在明代,賀家寨就只能靠商人了,畢竟賀家也開不起駐外辦事處。
知道這是題中應有之意,吳掌櫃便不慌不忙得就着酒,夾着菜,談着天,順便將最近縣城裡發生的大小事情,都一一講成了故事。
於是,原本的兩人飯局變成了三人局,隨着賀桐的到來氣氛又熱烈了起來。
不過接下來,吳掌櫃慢慢就感覺到有點不對頭了。賀老爺這邊貌似在聊天,然而他總是有意無意的,將話題往近日的徭役這方面引。
“賀老爺,許是在徭役一事上,莊子裡有什麼不便?”
大家都是多年認識的,所以當吳掌櫃察覺到什麼後,就直白的問了出來。
發覺對方察覺了自己的想法,賀桐這時只是苦笑一聲後,便搖頭不語,端起了酒杯。
一旁的賀管事看到賀桐不說話只喝酒,知道自家老爺心煩,於是他便接過話題說道:“吳老弟有所不知,日前縣中又派了官差來,催逼甚緊,言明要莊子裡出人應役......唉,這大過年的,莊戶們都不想動彈啊。”
“哦......”
吳掌櫃聽到這裡,老司機瞬間就明白了一切。
在明朝前中期的時候,“糧長”和“裡甲”這些制度還是一直在執行的。而倒了明晚期,政府的控制力大幅降低,於是這些制度也就隨之慢慢崩壞了。
現如今偏遠一點的地方,手中有人有錢糧的實權地主,幾乎已經收繳了官府在本地的大部分權利,尤其是關於賦稅這方面的。當地糧長之類的差事,通常都是由這些人兼任,並且從中漁利。
賀家寨子也是這種情況。別看面相溫和,但是賀桐其實就是這一塊地盤上的土霸主,說一不二,沒有他的點頭,官府從賀家寨所在的這一塊小盆地中,一粒米,一個丁口都收不到。
然而今年的情況可和往年有點不一樣。
先是剿匪運動優化了環境,這邊賀家寨的人還沒有高興幾天呢,正牌的官差居然就找上門,來到了賀家寨這個以往只有白役纔來的偏僻地方。
官差這一上門,就是按例討要賦稅,順帶傳達了一條縣尊最新發下的重要指令:提前徵發明年的徭役,役銀翻倍。
關於前一條賦稅之事,賀桐倒是沒在意。身爲賀家寨的糧長,他反正每年都要過這麼兩遭,早已經習慣:收稅時和縣衙打打饑荒,訴訴苦推三阻四一番,到最後再討價還價,繳上去一些差不多的數額也就是了。
然而縣裡的另一條政策卻令他傷了腦筋:徭役。
賀桐當時從官差那裡瞭解了徭役的部分真相:這一次縣衙將役銀翻倍,其目的就是要人,所以只要是在冊的丁口,大約一律逃不脫,都要去應役。
不但如此,這一次徭役,是要按照戶房手中的真實魚鱗冊的記錄來徵發丁口,縣衙正冊上那茫茫多活了一百多歲的人瑞就不要出來丟人現眼了。
往年的徭役,族裡都是交役銀應付過去的,蓋因出人的話,這徭役不但費工誤時,而且還會有種種不可預測的事情發生,譬如工傷死亡等等。
然而今年不行了。官差明確告訴賀桐,即便是他交了雙倍銀子,人大約也是要去的:“廣州城外的大工地和夷州長城都缺人。”
這樣一來,面對抽了瘋的縣衙,賀桐就頭疼了。
當然,對於這種事,地主們的應對方式還是不少的。最簡單最有效的辦法:拖字訣。
然而還是那句話,今時不同往日。
賀老爺將此事拖延了一段時日後,結果就在年節前不久,官差第二次大搖大擺的上門了......話說這剿匪一事,方便的不止是民衆,官差同樣可以去之前不敢去的地方了。
這一次上門,官差就沒有那麼好說話了:“縣城城關並周邊的各位老爺們,都已經統統將自家的莊戶送去應役了。賀老爺,現如今還沒有應役的,便是似賀家寨子這等閒遠之人了。”
“哼哼,賀老爺,多打聽打聽吧,現如今再來古舊那一套,怕是行不通了,這人,是一定要徵的!不然,下一次來的,可就不是咱爺們幾個了,哼哼,告辭!”
發現縣衙一夜間態度大變底氣十足,賀桐覺得再也不能對此事坐以等閒了,於是他最近開始多方面打探消息。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是和官差說的一樣:縣城周邊的大戶都已經按規定將人送了去,而且據小道消息說,縣衙這一次發瘋,是有人在背後撐腰的。
賀桐在驚訝之餘,委實還是舉棋不定,最終,讓他在年節後,等到了吳掌櫃,這也是他一來就急匆匆找吳掌櫃探消息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