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屋子裡潮溼而陰暗,地方並不十分窄小,卻只有一牀、一桌、一凳,故而更顯得四壁蕭然,空洞寂寞,也襯得那一盞孤燈更昏黃暗淡。壁上的積塵未除,屋面上結着蛛網,孤燈旁殘破的經卷,也已有許久未曾翻閱。
——以前住在這裡的老僧,過的又是種多麼淒涼寂寞的歲月?在他說來,死,豈非正是種解脫?
葉孤城斜臥在冷而硬的木板牀上,雖然早已覺得很疲倦,卻輾轉反側,無法成眠。
他本來久已習慣寂寞。一個像他這樣的劍士,本就註定了要與人世隔絕的,正像是個苦行的僧人一樣,塵世間的一切歡樂,他都無緣享受。
因爲“道”,是一定要在寂寞和困苦中才能解悟的,劍道也是一樣,沒有家,沒有朋友,沒有妻子,沒有兒女,什麼親人都沒有。
在他的一生中,寂寞本就是他唯一的伴侶。但他卻還是無法忍受這種比寂寞還更可怕的淒涼和冷落。因爲他以前過的日子雖孤獨,卻充滿了尊榮和光彩。而現在……
風從窗外吹進來,殘破的窗戶響聲如落葉,屋子裡還是帶着種連風都吹不散的惡臭。他知道他的傷口已完全潰爛,就像是一塊生了蛆的臭肉一樣。
他本來是個孤高而尊貴的人,現在卻像是條受傷的野狗般躲在這黑洞裡,這種折磨和痛苦,本是他死也不願忍受的,可是他一定要忍受。因爲他一定要活到九月十五。
秋聲寂寂,秋風蕭索,這漫漫的長夜,卻叫他如何度過?
假如現在有個親人,有個朋友陪着他,那情況也許會好得多,怎奈他偏偏命中註定了是個孤獨的人,從不願接受別人的友情,也從不將感情付給別人,他忽然發覺這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想到自己也需要個朋友。
他又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每日晨昏,從無間斷的苦練,想起了他的對手在他劍下流出來的鮮血,也想起了那碧海青天,那黃金般燦爛的陽光,白玉般美麗的浮雲……
他想死,又不想死。一個人的生命中,爲什麼總是要有這麼多無可奈何的矛盾?
傷口又開始在流膿,在發臭了,他想掙扎起來,再用清水洗一遍,換一塊包紮的布。
雖然他知道這麼樣做,對他的傷勢並沒有幫助,甚至無異是在飲鴆止渴。但他只能這麼樣做。
——好厲害的暗器,好可怕的毒。
他終於坐起來,剛下了牀,突聽窗外有風聲掠過——那絕不是自然的風聲。
劍就在桌上。他一反手,已握住了劍柄,他的反應還是很快,動作也依舊靈敏。
“用不着拔劍。”窗外有人在微笑着道,“若是有酒,倒不妨斟一杯。”
葉孤城握劍的手緩緩放鬆,他已聽出了這個人的聲音:“陸小鳳?”
當然是陸小鳳,葉孤城勉強站起來,站直,掩起了衣襟,整起了愁容,大步走過去,拉開門。
陸小鳳正在微笑,看着他,道:“你想不到我會來?”
葉孤城默然轉身在那張唯一的凳子上坐下來,才緩緩說道:“你本不該來的,這裡沒有酒!”
陸小鳳微笑道:“但這裡卻有朋友。”
朋友!這兩個字就像是酒,一滿杯熱酒,流入了葉孤城的咽喉,流進胸膛。他忽然覺得胸中的血已熱,卻還是板着臉,冷冷地說道:“這裡也沒有朋友,只有一個殺人的劍手。”
“殺人的劍手也可以有朋友。”唯一的椅子雖然已被佔據,陸小鳳卻也沒有站着。他移開了那盞燈,也移開了燈畔的黃經和鐵劍,在桌上坐了下來。“你若沒有將我當朋友,又怎麼會將你的劍留在桌上?”
葉孤城閉上嘴,凝視着他,臉上的寒霜似已漸漸在融化。一個人到了山窮水盡時,忽然發覺自己還有個朋友,這種感覺絕不是任何事所能代替的。甚至連愛情都不能。
葉孤城沉默了很久,緩緩道:“你以前好像並沒有跟我交朋友?”
陸小鳳道:“因爲以前你是名動天下不可一世的白雲城主!”
葉孤城的嘴角又僵硬:“現在呢?”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在決戰之前,你本不該和唐天儀那種人交手的,
你應該知道唐門的暗器確實無藥可解。”
葉孤城的臉色變了:“你已知道多少?”
陸小鳳道:“也許我已知道得太多!”
葉孤城又閉上嘴,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道:“我本來的確不願跟他交手的!”
陸小鳳道:“可是你……”
葉孤城打斷了他的話,道:“可是他卻找上了我,一定要逼我拔劍,他說我……說我趁他不在時調戲了他的妻子。”
陸小鳳道:“你當然沒有。”
葉孤城冷笑。
陸小鳳道:“既然沒有,爲什麼不解釋?”
葉孤城道:“你若是我,你會不會解釋?”
陸小鳳在嘆息,他承認自己若是遇上這種事,也一定不會解釋的,因爲這種事根本不值得解釋,也一定無法解釋:“所以你只有拔劍。”
葉孤城道:“我只有拔劍!”
陸小鳳道:“但我卻還是不懂,以你的劍法,唐天儀本不該有出手傷你的機會。”
葉孤城冷冷道:“他本來就沒有。”
陸小鳳道:“但你卻受了傷。”
葉孤城的手握緊,過了很久,才恨恨道:“這件事我本不願說的,他能有出手的機會,只因我在拔劍時,突然聽見了一陣很奇怪的吹竹聲。”
陸小鳳臉色也變了:“於是你立刻發現有條毒蛇?”
葉孤城霍然長身而起:“你怎麼知道?”
陸小鳳也握緊雙拳,道:“就在今天一日之中,我已有兩個朋友死在那種毒蛇吻下,還有一個倒在牀上,生死不明。”
葉孤城的瞳孔在收縮,慢慢地坐下,兩個人心裡都已明白,這件事根本是有人在暗中陷害的。
這究竟是誰的陰謀?爲的是什麼?
陸小鳳沉吟着,緩緩道:“你重傷之後,最有好處之人,本該是西門吹雪。”
葉孤城點點頭。
陸小鳳道:“但害你的人,卻絕不是西門吹雪!”
葉孤城道:“我知道,我相信他絕不是這種無恥的小人!”
陸小鳳道:“你真的相信?”
葉孤城道:“像這種卑鄙無恥的人,絕對練不成那種孤高絕世的劍法。”
陸小鳳長長吐了口氣,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是西門吹雪的知己。”
葉孤城注視着桌上的劍,緩緩道:“我瞭解的並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劍。”
陸小鳳卻在凝視着他:“也許你們本來也正是同樣的人。”
葉孤城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兩柄孤高絕世的劍,兩個孤高絕世的人,又怎能不惺惺相惜?
陸小鳳嘆道:“看來這世上不但有肝膽相照的朋友,也有肝膽相照的仇敵。”
當然有的,只不過後者遠比前者更難得而已。
葉孤城忽然又道:“據說已有很多人在我身上投下重注,賭我勝!”
陸小鳳苦笑道:“現在賭你勝的盤口是七比一。”
葉孤城目中帶着深思之色,道:“其中當然也有人賭西門吹雪勝的?”
陸小鳳道:“不錯。”
葉孤城道:“我若敗了,這些人豈非就可以坐收暴利?”
陸小鳳道:“你認爲陷害你的人,就是賭西門吹雪勝的人?”
葉孤城道:“你認爲不是?”
陸小鳳也閉上了嘴。
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心裡卻知道絕不是,因爲這個人不但陷害了葉孤城,也同樣害了孫老爺、公孫大娘和歐陽情。他一定還有更可怕的陰謀、更大的目的,絕不止要贏得這筆賭注而已。
葉孤城又站起來,推開窗戶,看着窗外的明月,喃喃道:“現在已可算是九月十四了。”
陸小鳳道:“難道你還要如期應戰?”
葉孤城冷冷道:“你看我像是個食言悔約的人?”
陸小鳳道:“可是你的傷……”
葉孤城又笑了笑,笑得很淒涼:“傷是無救的,人也已必死,既然要死,能死在西門吹雪劍下,豈非也是一大快事?”
陸小鳳道:“你……你們可以改期再戰。”
葉孤城斷然
道:“不能改!”
陸小鳳道:“爲什麼?”
葉孤城道:“我這一生中,說出來的任何話,都從未更改過一次。”
陸小鳳道:“莫忘記你們改過一次!”
葉孤城道:“那有特別的原因!”
陸小鳳道:“什麼原因?”
葉孤城沉下臉,道:“你不必知道!”
陸小鳳道:“我一定要知道!”
葉孤城冷笑。
陸小鳳道:“因爲我不但是西門吹雪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我有權知道。”
葉孤城慢慢地掩起窗子,又推開,窗外月明依舊。他一直都沒有回頭,彷彿不願讓陸小鳳看到他臉上的表情,又過了很久,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他已有孩子了?”
陸小鳳跳了起來,失聲道:“你說什麼?”
葉孤城並沒有再說一遍,他知道陸小鳳聽得很清楚。
陸小鳳當然已聽清楚,但卻實在不能相信:“你是說西門吹雪已有了孩子?”
葉孤城點點頭。陸小鳳再問:“是孫秀青有了身孕?”
葉孤城又點點頭,陸小鳳怔住,一個男人,在生死的決戰前,若是知道他深愛的女人腹中有了他的孩子,他應該怎麼辦?
陸小鳳終於明白:“原來是他去求你改期的,因爲他一定要先將孫秀青以後的生活安排好,他並沒有勝你的把握。”
葉孤城道:“他是個負責任的男人,也知道自己的仇人太多。”
陸小鳳道:“他若死在你手裡,他的仇家當然絕不會讓他的女人和孩子再活下去。”
葉孤城道:“他活着時從不願求人,就算死了,也絕不願求人保護他的妻子。”
陸小鳳道:“所以他要你再給他一個月的寬限,讓他能安排好自己的後事。”
葉孤城道:“你若是我,你答不答應?”
陸小鳳長長嘆息,現在他終於明白,西門吹雪爲什麼會突然失蹤。他當然要找個絕對秘密的地方,將他的妻子安頓下來,讓她能平平安安地生下他自己的孩子,這地方他當然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葉孤城仰視着天上的明月,月已圓:“月圓之夜,紫金之巔……”
陸小鳳忍不住又問道:“月圓之夜,還是改在月圓之夜,紫金之巔又改在哪裡?”
葉孤城又沉吟了很久,才緩緩道:“改在紫禁之巔。”
陸小鳳悚然動容,道:“紫禁之巔?紫禁城?”
葉孤城道:“不錯。”
陸小鳳臉色變了:“你們要在紫禁城裡,太和殿的屋脊上決戰?”
太和殿就是金鑾殿,也就是紫禁城裡,最高的一座大殿。紫禁之巔,當然也就在太和殿上。殿高數十丈,屋脊上鋪着的是滑不留足的琉璃瓦,要上去已難如登天,何況那裡又正是皇帝接受百官朝賀之處,禁衛之森嚴,天下絕沒有任何別的地方能比得上。這兩人偏偏選了這種地方做他們的決戰處。
陸小鳳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苦笑道:“你們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葉孤城淡淡道:“你若害怕,本就不必去。”
陸小鳳恍然道:“你們選了這地方,爲的就是不願別人去觀戰?”
葉孤城道:“這一戰至少不是爲了要給別人看的!”
陸小鳳又忍不住要問:“這一戰究竟是爲了什麼?”
葉孤城道:“就因爲他是西門吹雪,我是葉孤城!”
這並不能算是真正的答覆,卻已足夠說明一切。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命中註定了就要一較高下的,已不必再有別的理由。兩個孤高絕世的劍客,就像是兩顆流星,若是相遇了,就一定要撞擊出驚天動地的火花。這火花雖然在一瞬間就將消失,卻已足夠照耀千古!
月明星稀,夜更深,葉孤城緩緩道:“你想知道的事,現在全都知道,你爲什麼還不走?”
陸小鳳卻還不肯走:“除了我之外,還有沒有別人知道你們的決戰處?”
葉孤城冷冷道:“我沒有告訴過別人,我沒有別的朋友。”他的聲音雖冷,這句話卻是火熱的。他畢竟已承認陸小鳳是朋友,唯一的朋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