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言說者

湘西是個不可言說的地方,因爲她的神秘,因爲她的不可言說。但言說湘西的人卻都因爲言說湘西而出了名。沈從文就是寫湘西出名的。作家中,孫健忠、田瑛與沈從文一樣都是湘西人,都在自己的語言世界裡言說着湘西。有論者說到田瑛,與沈從文、孫健忠比,他是第三種湘西。每個人的筆下都是不同的湘西。可見這個地方的豐富性是難以靠語言盡說的。

湘西有一大批自己的言說者。散文家石英曾跟我說,很奇怪湘西那個地方,名不見經傳者,寫起湘西的文章來,一出手就是大手筆。我知道的就有蔡測海、彭學明、向啓軍等出手不凡的作家。龍迎春走的卻是另一條路子,她寫的一本《品讀湘西》成了暢銷書。書中寫的不過是鳳凰這麼一個小地方,內容無非風俗、地理、人情,以散文筆調來寫,主要目的還是介紹她的家鄉。有時我不免想,是湘西那片神奇的土地,還是她的文字,一本關於一座縣城生活的書那麼廣受歡迎?真是個謎。

音樂家譚盾那些巫鬼一般的音樂,靈感也來自湘西。而他的這個音樂卻是最先鋒的。有一年,他把自己最先鋒的音樂帶回到沱江邊,與最原始本土的苗歌同臺演出,卻出奇地和諧。畫家黃永玉也是鳳凰人,他的畫最具中國傳統文化、民間色彩,但他卻是一種創新。他們又是湘西的另一種言說者。似乎,這是一塊言說者的聖地,一個人類藝術出發的地方。

這種奇特現象,也許與湘西人生活的矛盾性、不掩飾遮攔的人性分不開。

湘西是個充滿矛盾的地方,鳳凰似乎更爲典型。這座邊地小城,過去是個駐軍的地方。扛着刀槍的士兵從懷化一路走來,走到沱江邊,從一道石頭砌築的門樓下經過,就到了鳳凰城下。城樓檐角高翹,像永遠的眺望,每一個走近城池的人,都在這樣的高牆下暴露無遺。儘管扛着刀槍,在那時的山水裡行走,卻並不能耀武揚威。那是個充滿仇恨的年代。歷代朝廷對苗民實行彈壓,恃強凌弱被視爲常理。苗族的歷史充滿遷徙,這也是爭鬥的結果。武力幾乎成了解決問題的唯一方式。苗人在湘西的崇山峻嶺中紮下根來。他們並非軟弱,他們也是一個強悍的民族,只是寡不敵衆。中央王朝實行屯兵鎮苗政策。漢人都是扛着刀槍來到苗人地區的。當然,也有隨之而來的商賈。

碉樓牆濠殘痕舊跡,就隱沒在鳳凰的蔥山綠水之間。從吉首經鳳凰往貴州銅仁的路上,村寨的名字叫什麼炮臺、什麼哨、什麼堡、什麼卡、什麼碉、關、濠,都是武力解決問題的年代不肯湮失的物證。鳳凰縣名也來源於鳳凰山上的“鳳凰營”。人們稱它邊城,因爲這裡是漢人與苗人的邊界之地。在這邊界之地甚至修築過長城。明萬曆年間,爲徹底抵禦生苗造反,一道苗長城在這裡修築起來。鳳凰大大小小山頭上,仍可找到一些古長城的青磚殘牆。

我曾無意間看過湘西匪患的真實寫照,它比武俠小說還要刺激。民國初期,長沙一個報社的記者進入這個地區,他把一路見聞寫成連載——流血的屍體、出沒的匪幫、恐慌中躲藏的苗民、綁架……像是天方夜譚,像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事情。

然而,湘西人的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反倒出奇的人性化,這個地方最大的特點就是率性而爲,無拘無束,他們篤信神靈,詭思橫逸,傲視權貴,大碗喝酒,大快朵頤,急了罵娘,結義了兩肋插刀,動情了柔情似水……都是痛痛快快最本真的性情流露。他們以超凡的想象來彌補知識的欠缺,用與大自然的水**融、渾然無間達到對生命和世界的認知。

武力之下繁衍的生活卻是生龍活虎、富於人情味。苗人、土家人活得精神,活得有情有義,生機勃勃。男子有火一樣的血性,當兵是杆子軍,不怕死,落山爲匪,也很兇殘;出外闖蕩世界,能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但血性男兒到了外面世界,比任何地方的人更懷了一腔柔情,思念着自己的家鄉;他們成就一番事業,當提督、當總兵、當將軍,然而,也有不少當了藝術家,這些與人類心靈貼得更近的作家、畫家、歌唱家,吸了天地之靈氣,出手皆天設地造一般,美,又富於詩的意趣。女子呢,腦子裡都是幻想,她們的多情讓每一雙眼睛都那麼水靈、汪洋、澄澈;她們水樣的柔美、活潑、不屈,任天性如草芥一樣瘋長。沈從文曾在《鳳凰》一文中寫到女孩“落洞”的現象,即與神相愛,“間或出門,即自以爲某一時無意中從某處洞穴旁經過,爲洞神一瞥見到,歡喜了她。……有時且會自言自語,常以爲那個洞神已駕雲乘虹前來看她。”這般耽於愛情幻想的女孩竟會因幻想而致死。這種十分奇異的幻想是不是也與藝術有着某種關聯呢?

湘西巫術盛行,離奇之處,鄉間流傳人死後施以咒語,即可“趕屍”,讓屍體跟着趕屍人走。楚文化的一切特徵似乎都可以從這裡找到。

一個刀光劍影的地方,對待文化,從兵士到普通百姓,卻充滿着嚮往與神秘的感情。沱江邊,一座七層高塔,白石青瓦,鳳凰人建它是爲了焚紙。寫有文字的紙被當成神物在塔中焚化。勇敢的鳳凰人到外面世界當兵,發達了就把錢財拿回家辦學。三潭書院、文昌閣、竹廬書院……都是這些武將們做下的轟轟烈烈的文化事業。鳳凰出的將領除了清代的二提督、六總兵、九副將和14位參將,國民黨軍中就有7位中將和27位少將。“湘西王”陳渠珍也出自鳳凰。沈從文走出鳳凰的第一步就是到他的部隊裡當兵。

武官後面出來的是文化人,鳳凰走出去的文人就有1913年任民國內閣總理的熊希齡、京劇名旦雲豔霞、科學家蕭繼美、作家沈從文、畫家黃永玉……

漢文化(主要是官兵、商賈)與苗文化在鳳凰相交、融合,南方各地的文化因子在這裡重新組合排列,形成了別具一格的鳳凰文化。這種文化不只表現在那些出類拔萃的人物身上,還表現在民間。這是一片外人無法領略的風景。

湘西不只是奇山異水,民間的奇人奇事也特別多。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到了湘西。湘西文人與我談得最多的是,某個村的某個歌王,他口若懸河,張口就唱,都是絕妙的詩詞。還有那些上刀梯的人,那些能看見鬼魂的人,你見了他們,總覺得有一股神秘的氣息,像不是現實中生活的人。巫婆神漢,普通民衆,對於靈魂鬼神都是虔誠信仰的。就是一根稻草,也會在突然間現出靈魂。一段幽閉的峽谷和山徑,風也會像人的靈魂一樣拂過。在吉首德夯,我看到一羣打苗鼓的少女,那種生命力的勃發、張揚,來自於身體骨血的激情的飛越,讓我熱血沸騰。這種生命的激情,其他地方很少見到。從此,我的心就留在了這一片土地之上。有一段時期,我幾乎每年都要去那裡。

可以這樣說,湘西誕生大藝術家,是因爲有了這樣一片豐富多樣而又神奇的民間文化沃土。優秀的文化,都能從民間文化中尋找出它的根脈;昌盛的文明皆因爲有深厚的民間文化孕育。民間文化枯萎了,就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文化繁榮。

而我們正遭逢民間文化的大枯萎,民間藝人、能人,相傳千年的文化,都像物種消亡一樣在快速消失。湘西這片最神奇的土地,也不例外。在這個科學主義成爲新神話的時代,人類曾創造擁有的一切文明正在土崩瓦解。器物的新奇層出之際,精神的家園正在迅疾荒蕪。最後,也許我們連鄉愁也沒有了,對自然、對人,也不再有熱愛之情。

鳳凰的一個小個子女孩龍迎春,她想到了自己民族的民間文化。在外闖蕩多年後,她回到自己的家鄉,跋山涉水,走村串戶,記錄並描寫這樣一種瀕臨消失的民間文化,尋找一個個活在湘西山水中的奇人。在人類生活正經歷重大轉變的歷史時刻,她想到了保留,想到了文脈割斷之後,世界不可預料的危機。她寫出了一本《民間湘西》。這是一個即將消失永遠不可再現的湘西,是大地上最詩意最生動傳情的存在。龍迎春讓他們走到了她的筆下,走到了文字當中,走向一種永恆。

她的舉動讓我想到了另一個人,當年湘西的知青、現在的世界音樂大師譚盾,他也擠出自己最寶貴的時間回到中國,去錄下那些民間瀕臨失傳的吟唱。他一定不只是把他們當成簡單的吟唱。龍迎春和譚盾都意識到了這是我們自己真正的根,文化的根。是我們民族創造力的不竭源泉。最寶貴的東西正離我們而去,我們將成爲沒有精神家園沒有文化與生命之根的流浪者,飄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卻不知痛惜。他們是先知者,是真正有覺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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