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出門時碰到路五,笑著揚手說了聲「早」。
路五從他身邊走過,打開大門漸行漸遠。
舉起的手緩緩落到後頸,揉了揉,然後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今天的天氣真不錯,適遠行,宜嫁娶。
沒有人叫他,也沒有人吩咐他做任何事。
摸摸肚皮,十六決定溜到廚房找點吃的果腹。
正把主人家特地起早蒸的雪白饅頭往嘴裡塞的時候,路一推門進來,手中是已經空掉的托盤。
「咳,早。」趕緊端起竈邊的稀粥灌了一口,把堵在喉嚨口的饅頭送下肚。
路一把托盤放到竈臺上,快走出廚房時才轉回頭道了一句:
「老爺令你隨行侍候,一盞茶後起程。」
一如平常的冷漠沒有感情,早已應該習慣,可這次卻扎得他難受。
「呃,吃過飯了沒?」
路一轉頭走出廚房。
看看自己的手掌,深深吐出一口氣。
一口氣還沒吐完,一陣風傳來,擡起頭正好看見路一一掌向他扇來!
相當狠的一耳光,打得他一陣頭暈耳鳴。臉上火辣辣的疼。
「打你這頭不要臉的蠢驢!」
十六一下懵了,「一,大哥,我……」
反應過來後,眼中的神情似笑似哭。
「不準叫我大哥!我沒你這麼不要臉的弟弟!」路一見他擡起頭,揚起手像是還想給他一巴掌。
「大哥,你怎麼跟小九一樣,老是喜歡打我臉。」十六的聲音充滿委屈。
路一差點給這人氣岔了氣。氣得轉身就想離開卻聽到身後傳來十六不同往常的語調。
「大哥,對不起,我也不想。但我……已經陷進去了。」
路一手掌捏了又捏,終究還是沒有打下第二巴掌。
「蠢驢!遲早一天給你收屍。」
「謝謝你,……哥。」
謝什麼,已不用說。
路一手掌按在門框上,硬是忍住沒有回頭。
奇怪啊真奇怪。
自己明明是喜歡女孩子的,怎麼到後來卻變成了男人呢?
好吧,就算自己喜歡的對象是個小騙子,騙了他三四年,騙到最後自己也不在乎他是男是女是人是鬼了。
但爲什麼自己只能躺在他身下面?
十六真的很想對馬車裡的人做一些男人對女人做的事情。
比如摸摸他,親親他,調戲調戲他,看他臉紅,聽他嗔怒,最好能讓他在他的身下輕喘哭泣。
前提是如果馬車裡的那位不是個爺們,也不是掌管他生死的主人的話。
這次出行,他命令他隨身侍候而不是隱身聽令。以爲會有什麼變化,結果近十日來和從前並無什麼不同。
是不是自己太高估那皮相對他的影響力了?
就是說嘛,人怎麼能只靠一張麪皮就事事稱心。想要把人迷得失去三魂六魄,他還得在其他方面也付出努力才行。
比如……
清清喉嚨,襯著路邊綠樹蔥翠,揚起長長的馬鞭在空中打出一聲響亮清脆的呼哨,
隨即張口就唱:
山高那個水遠喲——
路漫漫那個情長長喲——
郎有情來君有意,
跨越三千里河川來相會喲——嗨——
頭上青天作見證,過路神明聽我言——
風吹雲動天不動,水推船移岸不移,
刀切蓮藕絲不斷,斧砍江水水不離,
君上碧落吾搭梯,君下黃泉吾墊底哎——
生生死死永不棄哎——,永不棄哎——
哎——嗨——
「路、十、六!」
十六收起馬鞭,平聲對馬車裡的人回道。
「你記住,下次再碰到金胖子不要和他硬鬥,唱歌給他聽就行了。」車廂裡主兒的聲音一本正經,聽不出來是表揚還是批評。
十六虛心受教,老老實實地回了聲:「是。」
車廂裡沒聲了。不知道是不是被噎住了……
半天才聽到一句:「他奶奶的,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十六莞爾。
山中勉強能容一輛馬車通過的偏僻官道再度恢復原來的寂靜。除了偶爾從山林中傳來的鳥叫獸鳴,就只有馬車車輪壓在地面上的!轆聲。哦,還有時不時鞭子揮在空中的呼哨聲。
十日路程已經進入潛山縣範圍,道路漸漸難行,也是因爲進了山區的緣故。
彎彎曲曲的山路一眼望不到盡頭,眼看日頭已快到晌午時分,可路上並不見什麼酒家飯鋪的影子。
「老爺,您看我們是再趕一段路進潛山縣城裡打尖,還是在附近林中休息一會兒?」
簡單的對話結束,接著而來的就是沈寂、沈寂、還是沈寂。
「誰教你唱的山歌?」
嗯?十六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
「稟告老爺,沒有人教。這幾年走南闖北聽得多了也就記得了。」
「哦。十六,你還記得你是哪裡人嗎?」
敢情老爺這是在跟他聊天?
「記得一點。不記得到底在哪裡,但印象中家裡附近有很多高山還有很多茶田。」
「是嗎。那時你多大了?」
「屬下進堡的時候已經快五歲。」
一聲長長的「哦」後,沒了下文。
十六也不在意,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絲不苟地做著趕車兼護衛的活計。
轆轆,轆轆的車輪聲在山道上回蕩著。
「你還會唱什麼,唱來聽聽。」
哎?
「老爺讓我唱山歌,十六不敢不聽從哎——喲喂——」嘴一張,揚著笑臉唱上了。
從前有個石頭城,城裡美人色傾城,
小小少年放牛郎,家中無銀亦無糧,
偏爲美人失了魂,日夜做夢成雙對喲——
美人喲,你聽我說——
牛郎沒錢心真真,拼命幹活把銀掙,
待得家中糧滿倉,定讓月下影成雙,
三生石上把名刻,生生世世結成對喲——哎嗨——
山歌換了一首又一首,歡快活潑嘹亮的歌聲挑得山林兩邊的鳥兒也跟著一路歡唱,好不熱鬧。
路大堡主坐在車廂中一直沒有出聲。也不說喜歡,也不說討厭。
十六到後來,乾脆就只顧自己唱得高興,把個情懷抒發的徹徹底底!!咚!
一根粗粗的棒子從樹上掉下,正好掉在馬車前方不遠處。
驚斷了十六的歌聲,也打破了什麼特殊的氣氛。
十六趁這當兒拿起掛在座位一邊的水囊灌了一口,剛想用鞭子把那根擋路的木棍從路中心挪開時,一個人影從樹上跳了下來。
嗯,不錯,落地還挺穩。
「呔!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走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十六嚇了一跳,手一緊,趕緊吆喝一聲生生止住馬車行進。他怕慢了會撞上那人。
十六還沒開口說話,後面路大堡主已經好奇地從車廂裡探出身來。
先不說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段路上有佔山爲王的盜匪,光是這盜匪發出的聲音已經足夠讓人想要探頭一看,哪怕穩如路晴天也一樣。
那人怕人家沒聽到一般,又用他奶聲奶氣……的嗓音喊了一遍:
「呔!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走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就如同小兒背書一般。
沒錯,這攔路盜匪竟是個牙還沒長齊頭頂扎著沖天辮的奶娃娃,看樣子頂多八九歲。
大大的眼睛,翹翹的小鼻頭,水嫩嫩的小嘴,嫩呼呼的小臉蛋,胖嘟嘟的小手小腳。兩手插腰擋在路中心的小模樣見者心喜。
路晴天當場就笑了出來。
「哪家的小鬼,書聽多了不成?哈哈!」
十六也想笑,但身爲影衛的他首先就是提防,不管對面站的是什麼人。
這小孩雖然在八九歲的樣子,但武功底子打得不錯。就算只是小孩胡鬧,他也不能怠慢了自身職責。
「十六,給他一個元寶就當提前給壓歲錢了。」路晴天的心情顯然很好,拍拍十六的肩頭示意。
十六從座位下面拉出一個小抽屜,從抽屜裡取出一綻五兩重的銀元寶,跳下馬車向小孩走去。
小孩瞪著圓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看著這個正向他走來滿臉絡腮鬍看起來就像壞蛋的大漢。
「給,拿著吧。快點回家,小心家裡人擔心。」十六儘量放柔嗓音怕嚇著小家夥。
小家夥歪頭看看他,又看看他手裡那綻元寶,一把奪過。本想放到懷裡,想想又掏出來放到兩腿之間的地上,昂起頭,再次叫道:
「把所有的銀子都留下!」
十六愣了一下,他還嫌少?
有人走到他身邊站住,「你叫什麼名字?家住在哪裡?」路晴天的聲音不掩笑意。
十六退後一步,退到堡主身後站住。
「把所有銀子留下,我可以饒你們一命!」初生牛犢不怕虎,小孩對著兩個大人一點害怕的表情都沒有。
「好了,不要胡鬧了,我們還要趕路。這次就算了,下次再看你攔路搶劫就把你抓起來送進官府打屁股知道麼?」路晴天嚇唬小孩。
「你們給不給?」小孩撅起嘴。
「給你你要怎麼拿回家?你會趕車嗎?」路晴天今天的耐心出奇的好。
小家夥眼珠滴溜溜一轉,手一指,「你幫我趕車!再幫我把東西背上山!」
「呵呵,」笑聲一頓,「十六,把這小鬼扔到樹上睡一覺。」
「是。」十六躬身。
就在十六走向小孩、路晴天走回馬車,兩人擦身而過的一瞬間,突然!
只聽十六大叫一聲撲通一下栽倒在地,倒地後就開始渾身抽搐滿地打滾。
路晴天幾乎在聽到十六叫聲的同時,飛身就向小孩抓去。
手剛沾上小孩的衣服,路晴天忽然一抖手把小孩扔了出去。
連點右手腕數處囧道,眼看著右手在幾眨眼的工夫就腫脹了起來。
毫不猶豫地劃破食指,把毒血向外逼出。
轉頭再看十六,只見他這個影衛完全失去人形,披頭散髮在地上滾來滾去,嘴中也終因抑制不住痛苦而傳來微弱的呻吟。
好厲害的無影之毒,竟能一照面就讓武功不弱防毒能力也不錯的十六中了招兒。
猶豫一下,伸指就向十六的睡囧點去。
「住手!」微弱的喝聲傳來,伴隨著一兩聲壓抑的咳嗽聲。
手指停頓在十六身體上方。
「不要點他身上任何囧道,否則他一身武功將付之東水。」
隨著話音,林中走出一籃衣布裙的女子,女子懷中還抱著一個軟綿綿失去意識的小孩。
「妾身給公子賠禮了,小弟不懂事,招惹了兩位。咳咳……全是妾身教導無方,還請這位公子大人大量,饒過我這不懂事的弟弟。」
路晴天轉回身。
女子抱著小孩膝腿微曲福了一福,擡起頭。
兩人目光相遇。
女子眼中閃過驚訝、擔心、惶恐、羞澀等數種複雜的神情。
路晴天的眼中掠過一絲不解。
藍衣布裙也無法掩飾女子的國色天香。
路晴天也見過不少以美色著稱的女子,眼前的女子跟她們最不一樣的地方就是她的柔。
柔到骨子裡的溫柔典雅素淨。不像是出身山野,倒像是……
「唔……」壓抑的呻吟打斷了兩人的對望。
女子低下頭,臉上浮起淡淡的紅暈。
「這位姑娘,既然是無心之過,能不能請你先幫我的屬下解毒。」
「這是自然。」女子連忙道,「不過……」
「你弟弟沒什麼事,只不過被我震昏過去罷了。等會兒你幫他推宮過囧,他自然會醒來。」
「不是,妾身說的不是這個。路堡主威震一方大人大量自是不會跟小娃娃一般見識。妾身想說的是,貴屬下所中之毒比較難解,本是妾身給小弟讓他在生死關頭自保時用的。沒想到他會如此不知輕重,對貴屬下下了此毒。妾身可以暫時讓他不再痛楚,但要想解清身上之毒卻得麻煩路堡主二位到陋居一行。」
她認識我?
路晴天眉毛揚起,眼中露出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