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恆和多言回來後,羅衣也並未問什麼,玉恆想要稟告事情,也被她攔了。
只在就寢前羅衣問她道:“去和回來的路上有沒有碰到什麼人?”
玉恆支了手指在下巴上想了會兒道:“沒遇見什麼人啊。” 見羅衣一直望着她,“啊”一聲叫道:“記起來了,好像有見到兩個鬼鬼祟祟的人。”玉恆奇道:“不過他們也沒怎麼樣,應該跟我們沒關係吧。”
“哦。”羅衣輕笑一聲,揮手讓她也下去晚睡。玉恆輕聲道:“小姐還沒問我今日的事情辦得如何了……”
“多言辦事情我倒是很放心的,她不也不會在這上面打什麼主意,這沒什麼好問的。”羅衣閒閒地撩了被子鑽進去,打趣她道:“莫非你是想我誇你幾句?今日該很順利吧,那些事兒你也瞭解地差不多了?”
玉恆興奮地道:“是,一切就跟我們失蹤前一樣,都井然有序的,店裡的人也沒出岔子。”
羅衣微笑着點點頭,玉恆卻微微愁了眉頭有些忐忑地道:“不過,李大嬸說,大公子走前支取了店裡十兩銀子,李大叔是記了賬的……”
手上動作一頓,羅衣木着臉道:“還有其他事情嗎?”
“沒,沒了。”
“那好,你下去吧,明日從我賬上支十兩銀子還到店裡去,公的和私的還是要分開,就說這錢是我幫我大哥還上的,其餘的不要多說。”
玉恆趕緊應了聲,扶着羅衣慢慢躺下,又撥了撥外屋放置的取暖的薰爐,有一些欲言又止。
“還有事?”
“小姐啊……你那個跟姓梅的擬定的契書可擬好了?”
羅衣閉着眼淡淡地“嗯”了聲,玉恆有些急,湊近她道:“一定要做這筆生意嗎?我們走前他不是說他有事要出去辦。希望我們儘快將這件事辦好嗎?現在我們失蹤這幾日,也沒見他來找我們,我覺得……他現在一定是出去了,我們可以再緩一緩。”
羅衣似是沒聽見她說什麼,玉恆也討了個沒趣兒,撇了撇嘴,嘆息一聲後便收拾一番出去給她關上了門。
等了約有半個時辰,牀上的女子才猛地睜開眼睛。一雙眼仁雪亮雪亮的。她下了牀。掏出心口戴着的還魂石,又舀出那會兒崔氏送她的那顆南海黑珍珠,在手中摩挲了片刻,藏到了腰間,然後換上一身顏色較深的衣服,裹了自己。趁着屋內的黑暗往外望了望。
屋前院子裡沒有什麼動靜,想來這會兒該睡着的都睡着了,玉恆也下去了。四周除了掛着的幾盞燈籠俱是一片漆黑。
她擦了擦額頭,深吸一口氣,緩緩打開房門出去。
沒有從正房那邊走。偏撿着平時不大有人經過的路線從家裡摸到了一處角門,躡手躡腳地開了門出去。
午夜時分,四周寂靜,偶爾兩聲梆子聲也不甚清晰,該是離人較遠。羅衣朝左右望了望。迅速地跑了起來。
她的速度很快,像是一匹脫繮的野馬一樣,在空曠的青石磚鋪就的街上迅猛奔跑。路過她的羅衣坊卻也沒見她停步,仍舊是大步大步地往前行進,像一陣風似的就掠過一處地方。
等到了目的地,她才猛地收腳,手撐着膝蓋做着強烈的呼吸。
那是梅靜心的地方,那塊石頭還是老樣子,靜靜地躺在那兒。
羅衣擦了擦臉上的汗,仰頭看天空。一片烏黑,月亮還是躲在了雲後,不曾出來。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慢慢地坐到了石頭上耐心地等着。
“砰砰砰——天乾物燥,小心火燭,砰——”
有越來越近的梆子聲,羅衣換了個方位繼續待着,避開敲梆人所能及的視線,在黑暗中默默注視着不遠處。
敲梆人漸漸走遠,她方纔輸了口氣,卻又陡然地直起了身,強烈的壓迫感從身後襲來,一時之間竟讓她動彈不得。
僵硬地轉過頭,羅衣瞪大着眼看着面前緩緩走來,卻幾乎沒有發出過一點兒聲音的男人。
一件深色的披風裹在他身後,青絲繚繞在肩旁,筆直的身影挺拔俊秀,從黑暗之中走來,卻又隱藏起更多的黑暗。沒有光亮,她看不見這人臉上的表情,看不清他的五官,看不清他行走間的動作。
眼前忽然有些模糊。
她抹了把臉,慢吞吞地似是要把時間都消耗在這個簡單的動作裡,終於她站直了,眼睛直視着面前的黑影,輕諷一笑道:“沒想到,原來真的是你。”
“我也沒想到,你猜得出來是我,而且,你居然真的來了。”
深衣少女繃直了身體,默默看了面前的黑影一會兒,嘴角仍舊掛着似笑非笑的弧度。黑影也默默地融在黑暗之中,清瘦身影,挺拔而修長,擋在了黑暗前面,是從黑暗中走出來的一抹剪影,一剎那間有慵懶華貴的魅力。
她驀地笑了出來,在幽靜的巷道中特別清晰,有一種夢幻般的迴音感覺。男子未動,口中卻道:“快冬天了,夜深,很涼,換個地方說話吧。”
女子微微搖了搖頭,固執地說道:“就在這兒說吧,穿得夠厚,也不怕涼。”
動了動嘴,男子終究也沒堅持,卻要解下披風給女子披上。
她苦笑着後退一步,看着他僵直的動作半晌,忽然輕聲說道:“第一次相遇,也是騙我的嗎?”
男子動了動嘴,終究是搖頭道:“不是。”
“那便好。”她呢喃道:“那便好……”
“我很抱歉將你拖進來,只是這些事情也是由不得我。羅衣,請你體諒。”
他說得很認真,眼睛亮亮的像是方纔她仰望天空也沒有看到的月亮。
可是這裡沒有人知道,月亮的光是從太陽那兒得到的,它本身,卻無法發光。
她輕笑一聲說道:“有區別嗎?”
“有。”他沉沉說道:“你若體諒,事情便好辦許多。”
“你要如何辦?”她驀地笑了,輕聲咳了咳說道:“我若體諒,你便可以將我納入你那方的勢力裡去對嗎?我從來都不知道,名滿天下的淵離竟然是朝廷的爪牙!”
他渾身一震,似不可置信般道:“在你心裡,是……這般看我的?”
“難道不是嗎?”她緩緩地說道:“戰雲城一向歸屬明確,現在爲誰掌控卻並不清晰。一般人如何能知道戰雲城真正的歸屬?你送我北上戰雲城,那時候你就看出來我不對勁,對吧?及至後來我修書與你,讓你離開帝京——”
“羅衣,你怎可如此揣測與我!”
“是你做得太明顯,現在又何須辯解?”她激動地衝他大聲說了一句,頓時又偃旗息鼓下來,低低地說道:“也對,事到如今,清算舊賬又有什麼用?”
她頹然地坐回到那塊石頭上,擺了擺手說道:“你要說什麼,快說吧。說完了,我還要回家去休息。”
男子囁嚅了下脣瓣,意外地蹲到了她身邊,沉聲說道:“你應該知道,你來了就不能再回去。”
“我猜到有這個可能。”她輕笑一聲說道:“但你要我回不去,除非,我死。”
“羅衣!”
“你幫我是計,綁我是計,現在要我和你見面何嘗又不是計?從我回來,你讓四宛給我送東西我就知道,你是幕後主謀。你知道我不會再去見你,所以你讓四宛來見我,暗中約了這個時候相見。”她側頭問他道:“你還要從我這兒知道什麼?”
男子輕聲喚她,她不聽,仍舊固執地問道:“我給你的信,你懷疑了戰雲城,街上看到那一列兵,恐怕也是你們那邊設的計策,就是想要確定那個懷疑。你幫我在戰雲城裡站穩腳跟,不過是要我信任你。你藉口出戰雲城辦事,實則是在暗中調查我和我孃的事情。你知道顧長清要來戰雲城,所以設計讓人把我綁了去,還算無遺漏地編了一場好戲給我看。候四,王管事,範廣陳阿啞,這些人恐怕都是你計劃中的一員,就是要讓我山窮水盡,看透我背後站着的人。”
她聲音有些嘶啞,卻是帶了尖銳的利劍般向他質問道:“我從來就該知道,驚才絕豔的淵離先生,怎麼可能是那種平庸之輩?只是你,爲何是朝廷那邊的人?難道你也貪慕榮華富貴,嚮往高官厚祿的生活?你的《警世言》不受重視難道還不能讓你看出來,這個朝廷已經是一灘死水,腐朽了,破敗了,早就該讓人給換一個殼子,換一個裡子。徹徹底底地把他毀掉,然後在廢墟上建立一個全新而有活力的王朝。”
“羅衣,你不懂……”
“或許我不懂,但我有眼睛,我能看得到百姓們的心。在他們的心裡,恐怕也時時刻刻地企盼着一個新時代的來臨。”
羅衣默默地團起身子,靜默地縮成一團。被指責控告的男子想要伸手去接觸她,卻在微寸之間停了手,良久嘆氣道:“時代更迭,不是你所想的那樣簡單。”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百姓終究是苦,但各苦有各苦的苦處。大楚不仁,就該被人取而代之。”
她仰起頭,明亮的眼睛裡似是散着微光。她輕聲問他道:“大楚一直都有人暗地裡給予錢糧幫助,是你嗎?”
男子下頜輕點,此時忽然起了風。
涼颼颼的,似是冬季悄然來臨。(www.11drea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