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越站在水中,凝視着一望無邊直達天際的碧荷。
夕陽正好,柔和的光芒照射着湖面,波光閃爍。彼時水榭裡的蓮花競相盛開,豐滿清麗的蓮瓣,亭亭玉立於深深淺淺的碧玉盤中,美得驚心動魄。
一陣風吹來,荷葉翻滾,金波盪漾,一湖搖盪不已的綠,交織着波動跳躍的金,還有那荷尖一點點的紅,繪成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靈越想,要是有一條船就好了,美麗的採蓮女唱着漁歌,那才叫如詩如畫呢!~
她這樣想着,於是湖面真的就出現了一條兩頭尖尖的蓮舟,舟上的採蓮女穿着水紅的衫子,長篙一點,輕輕巧巧穿過高高低低的蓮荷,向她划來。
採蓮女的歌聲飄蕩在湖面上,說不出的婉轉動聽,情思纏繞:
“採蓮來採蓮來,採蓮妹子湖中來,採得滿艙蓮子多,採得蓮心送情哥……”
靈越癡癡地聽着,一曲未了那蓮舟已到了眼前。採蓮女笑着摘下了斗笠,露出烏黑蓬滿的頭髮,胖乎乎的臉蛋,圓圓的眼睛,不是繡珠,卻是誰?
“繡珠!你是繡珠!”靈越激動得跳起來,她一把抱住繡珠,嗚嗚哭了起來。
“小姐!你又偷偷跑到蓮花池裡玩……”繡珠在耳邊輕聲埋怨,靈越從她的肩上擡起頭來,方纔還在滿湖搖動的荷花忽然消失不見,哪裡還有蓮舟的影子?
繡珠忽而變成舊日妝扮,而她,穿着水紅的衫兒,高高捲起裙子,抱着滿懷的蓮花,雙腿上沾滿泥濘。
這是一個夢啊!靈越聽到另一個自己對自己說。可是這夢如此真實,如此溫暖,令她不願醒來。
於是她固執地繼續留在這個甜美的夢裡。
繡珠替她擦去臉上的污泥,嘟囔着,“小姐,你已經及笄了,還這麼貪玩。我方纔偷聽到夫人和老爺商議,要將你許親呢。”
“許親? 許給誰呢?”她的心頭彷彿一記重雷,驚天劈地,耳中嗡嗡,鳴響成了一片。
在無數個模糊難辨的聲音裡,繡珠的聲音分外清亮:“聽說許給了蘭陵蕭家!”
“可是我還小呢,許親做什麼?”她茫然地看着繡珠。
可是繡珠的臉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許親!”“許親!”無數個聲音鋪天蓋地而來,重重交疊,在她耳邊如同咒語般響起。
“不,不!我要去告訴爹爹,我現在還不想許親!”她捂住耳朵,想抵擋住那灌耳魔音。
“我不要,我不要,我就是不要許親!”她像個孩子一樣大哭起來。
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替她擦乾了眼淚,一個聲音輕輕在她耳邊呼喚,“小姐,小姐!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靈越閉着眼睛,輕輕捉住了那隻手,放在自己的臉上,“繡珠,我要告訴爹爹,不要許親……”
那個聲音撲哧笑出聲來,“小姐,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是誰啊? 我可不是什麼繡珠。”
嗯,的確不是繡珠的聲音,這個聲音甜絲絲的,就像吃過的棉花糖一樣。
於是靈越睜開了緊閉的雙眼,正對上近在咫尺的一張臉,她忍不住啊的叫出聲來。
“小姐,你怎麼看到我跟見了鬼一樣?”方纔那個聲音輕聲埋怨,靈越掙扎着坐起來,這才發現牀邊坐着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身材高挑,白淨的瓜子臉上,鼻子挺直小巧,一雙丹鳳眼分外明亮。她的臉上同樣帶着甜絲絲的笑意。
靈越一怔,怎麼也想不起她是誰。
“你是……?”靈越只好問她。
“小姐,你怎麼睡一覺起來,又忘記奴婢了?我是小吉祥呀,你再想想。”
小吉祥?她搜腸刮肚想了半天,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雲府裡有叫這個名字的小丫頭。
她抱歉地搖搖頭,“實在想不起來,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小吉祥嘟着粉嫩的小嘴巴,“奴婢怎麼會認錯小姐呢? 我們倆名爲主僕,其實從小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玩,情同姐妹,奴婢就是忘了自己,也不會認錯自家小姐啊。”
靈越如同墜入雲裡霧裡,她慌忙看往四周,忽然發現自己現在穿着上好絲綢做的睡衣,舒舒服服地半躺在一張繡牀上呢。
這牀鋪設得分外精美,雖是半舊的拔步牀,材質竟是上好的紫檀,再看她身上蓋的絲被,上面繡着連理枝的花朵,針法精妙,配色秀雅,竟是她非常熟悉的蘇繡。
她不理會小吉祥,甚至顧不上穿鞋,幾步奔到窗邊,一把掀開繡簾,呆了一呆,又伸出頭去看看窗上方,不由得睜大了雙眼。
窗外波光粼粼,水聲盪漾,遙遙可見岸邊的小橋流水人家,間或閃過一帶白牆黑瓦,掩映在紅花綠樹之間。
她竟然在一條波浪翻滾的河道之上!
她竟然在一高大的樓船之上!
她明明記得,那天被黑衣人追殺,被一掌擊中,墜入山崖,怎麼現在在這裡?
她呆呆看着窗外緩緩流動的波浪,耳邊又傳來小吉祥嬌嗔的聲音,“小姐,小姐!你還沒穿鞋呢!”
靈越回過頭,小吉祥捧着一雙嶄新的繡鞋站在身邊,“小姐,你看看這雙鞋,漂亮吧?我繡了好久,繡的是你最喜歡的赤鯉魚,今天總算繡好了!”
那雙繡鞋十分精緻,淡綠色的鞋面上,一對赤色鯉魚相依相伴,兩顆細小的黑珍珠凸立爲魚眼,活靈活現,金線繡繪成片片魚鱗,熠熠生輝。靈越撫着鯉魚讚歎,“好鮮亮的活計!這鞋實在太漂亮了!針法快趕上繡珠了!不錯,不錯,真不錯!”
在她的心目中,繡珠在雲府裡繡工是一等一的,她自小的衣物香囊都出自繡珠之手,便是巧手的錦娘也說,想不到繡珠看起來憨憨的,這手繡起花卻是巧,竟把一批聰明伶俐的丫頭都比下去了。
想不到這溢美之詞竟然立時讓這個小丫頭眼圈紅了起來,“小姐,你總是提到繡珠,繡珠到底是誰? 難道你和她的情分比小吉祥還要深嗎?”她舉起兩隻手,掰開十根手指頭給靈越看,“你看我的手指頭……嗚嗚嗚,爲了趕這雙繡鞋,不知道都被針紮了多少回……”
那指上的確扎得紅腫,上面密佈着細小的紅點。
“不是……繡珠……繡珠是我的丫鬟啊!”她嘴裡泛起一陣酸澀,“只是現在不是了……”
“小姐,你怎麼又糊塗了,你的丫鬟一直是我小吉祥啊!”小丫頭摸了摸她的額頭,“奇怪,現在也不燒了啊!”忽然皺起眉頭,雪白的小臉一沉,“看來前兩日請的那個郎中是個銀樣鑞槍頭,說小姐無恙,休養兩天就能記起往日的事情來,竟是個沒本事騙人的!不行,我得告訴夫人,回頭找他算賬去!”
“夫……夫人? 你說什麼夫人?”靈越忙拉住她。
一句話問得小丫頭目瞪口呆,接着幾乎要掉眼淚來,“小姐……你莫非更加糊塗了,竟連夫人也不記得了?”
“你快告訴我,夫人是誰啊!”靈越快要急死了。
“夫人……夫人,當然是你的娘啊!”
“我娘?”靈越喃喃說着這兩個字,如墜雲裡霧裡。
“我娘還活着……?她真的還活着?”一股熱浪猛然擊上靈越的胸口,她悄悄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確信這次不是在做夢。
“小姐……你這是說的什麼話?”小吉祥呸呸了兩聲,“夫人一直活得好好的,沒病沒災。”
“沒病沒災……沒病沒災好啊!”靈越癡癡笑起來,她一把抓住小吉祥的手,急切地問:“她在哪兒? 快告訴我她在哪兒?也在這條船上嗎?”
小吉祥看她形似瘋癲,似乎打了個冷戰,“小姐,你不會又發病了吧?”
“我沒病,我沒病!你快帶我去見夫人!”靈越催着小吉祥,“快點啊!”
小吉祥疑惑地看着她,不放心地又摸摸她的額頭,“夫人說,小姐大病未愈。不可隨意在船上走動,吉祥不能帶你去。不如你在房間裡乖乖待着,不要亂跑。我這就去請夫人過來。”
“去吧!去吧,我保證乖乖待着。”靈越將她往外推,“快去!”
小吉祥皺着眉頭,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靈越坐立不安起來,她一會走到窗外望望天上的白雲,一會歪在牀上摸摸繡着花鳥的絲枕,一會拿起桌子的根雕摸了有摸,總之一刻也無法安坐下來。
時間好像凝滯了一般,每一刻都無比漫長。
終於外面傳來了腳步聲,由遠及近,每一步好似踏在靈越的心頭,恍如雷鳴,讓她幾乎凝滯了呼吸。
小吉祥的聲音終於在門邊清脆響起,“小姐,夫人來了!”
靈越無法壓抑住瘋狂的心跳,一動不動地凝視着艙門,只見珠簾一卷,一張美婦人的臉露了出來。
這是一張極爲端莊的臉,修長的雙眉,閃動着盈盈水光的雙眼,盈盈地注視着靈越。若是仔細一瞧,還是能看到眼角隱隱的細紋,眼底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愁苦,令人想到韶華已逝,不勝唏噓。
她頭上的髮髻梳着精緻,斜插着一支鳳頭釵。優美的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項鍊,身上穿着深紫色的衣裙,一望便知衣料質地上乘。
她含着笑,快步走進來,親親熱熱拉起靈越的手,“女兒,你急着要見娘,可是想起了什麼?”
如果說靈越的心方纔還高懸在半空,此刻已跌落向無底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