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玄機山莊到碧螺城不過幾十里路,一路揮鞭不到半個時辰便到了。小城雖小,卻如麻雀一般五臟俱全,十分齊整乾淨。靈越在城西的廣元客棧落下腳來,便向店老闆打聽西郊的柳樹林,順着他的指引,出門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看到一大片如煙的柳樹林。
一條寬寬淺淺的河流七彎八拐,穿林而過。河上有一座彎彎的拱橋,橋面上鋪就的青石板,兩側設有石護欄及方形望柱。拱券上方一面雕着獅形吸水獸,另一邊鑿刻一形匾額,依稀可辨上書慶豐九年王氏宗族捐建。
“這片柳樹林啊,還是王大人回來省親的時候種的呢!”胖胖的店老闆這樣道,“你肯定聽說王大人吧? 他可是我們碧螺鎮出的最大的一個官呢!嘖嘖嘖,二品大員呢!”真是與有榮焉。
靈越倚在一側橋柱上,將周圍的柳林和這座小橋看了百十來遍,百無聊賴,太陽方纔緩緩落下,一輪模糊的月亮慢慢升起來了。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她忽然想起這首詩,面色一燙。這是她第一次等待他的出現吧?
戌時了吧,路小山爲何還不出現?
噔噔噔噔……
細碎的腳步輕輕在橋的另一頭響起。越來越重,越來越近。
靈越不由一怔,這來的明顯不是一個人。應該是三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靜靜地注視在橋面。先是釵環髮髻一點點露了出來,隨即是三個少女的臉,漸漸身形完全顯露出來,她們站在拱橋中央,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中間的黃衫少女稍顯稚氣,尖尖的瓜子臉,大大的眼睛,身量小巧玲瓏,衣着服飾皆顯華貴,她環抱着一柄寶劍,交叉在胸前。那柄寶劍的劍身裝飾着各色的寶石,紅彤彤,藍盈盈,綠瑩瑩,在月光下流光溢彩,華麗非凡。
“你倒來得挺早!”她的大眼睛打量着靈越,從中流露出一語中不知爲何帶着股酸意。
靈越只是不動聲色地看着她,猜想這是哪家的官小姐偷偷從家裡跑出來。
傳信的紅衣少女急道,“小姐,您不用搭理她,讓飛虹先揍她一頓再說!”
黃衫少女瞪了她一眼,那叫飛虹的少女慌忙住了嘴,退後一步。
另一名少女柔聲道:“小姐,別忘記了我們此行的目的。”
黃衫少女點點頭,目光緊緊地盯着靈越,彷彿要將她看穿。
可惜她自以爲凌厲無比的眼神對靈越來說,實在沒有什麼震懾力。
靈越靜靜地看着她,“既然是小姐約我來此,有話請講。”
飛虹又嗤笑着開口,“你可知道我家小姐是什麼人? ”
“靈越洗耳恭聽。”靈越微笑。
“說出來嚇死你,我家小姐大名唐錦心!乃是當朝禮部尚書最寵愛的女兒,還是峨眉派靜安師太的入室弟子,你這個鄉下丫頭,還不快快行禮!”飛虹得意洋洋。
這黃衫少女竟然是尚書千金?這倒讓靈越頗感意外。
可是尚書家金尊玉貴的千金小姐爲什麼要來這座寧靜的小城?
她和路小山到底是什麼關係?
靈越沉吟之間,神色變幻,飛虹露出滿意的笑容, “哼,現在知道怕了吧?”
“不知道唐小姐屈尊降貴,找我這個鄉野丫頭所爲何事?”靈越想了想問道。
“我家小姐不高興你和路小山待在一起,你以後離路小山遠點!”飛虹又兇巴巴地道。
“這就奇怪了,路小山不是跟你家小姐去了嗎?”靈越想起他那晚飛奔而去,心中一陣酸澀。
“你這個臭丫頭,還有膽說!”唐錦心的小臉漲得緋紅,眼睛裡撲閃撲閃,似乎含着淚珠。
現在的小孩子,怎麼說兩句話就要哭。
靈越耐着性子道:“他那天追着你而去,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這不可能!你定是騙我!”她十分訝然,聲音不覺大了起來,“他那天追上我,根本就沒有跟我走,他說,他說……”她的眼淚滾落下來。
靈越等着她說完。她咬着嘴脣卻不肯說了。
“那天路公子追上小姐,讓小姐不要再跟着他了,請小姐速速回京,免得父母擔心。然後就走了。”藍衣少女接道,看向自家小姐充滿了同情,“我家小姐自從得到消息,一路從京城趕到這裡,吃了不少苦頭,都是爲了路公子。如果你知道路公子的下落,還請告知。”
“友蓮,你幹嘛要對她那麼客氣!”飛虹十分不滿。
“飛虹!”唐錦心哽咽道。
被小姐制止,飛虹只好住了口,憤憤地瞪着靈越。
靈越也瞪回,心想,是要比眼睛大還是怎的?
過了片刻,靈越無奈嘆氣:“我是真的不知道,我還以爲他跟你們走了呢! 這張字條原來是你們寫的啊!”
唐錦心冷哼一聲,“不然你怎麼肯來呢?”
靈越苦笑不得。
“我家小姐與路公子乃是表親,青梅竹馬,早已由父母做主,訂立婚約。”友蓮吐字如珠,看着靈越的眼睛,緩慢而清晰道:“路公子身份高貴,與我家小姐門當戶對,佳偶天成,不是你這樣的蓬門女子可以高攀得起的。”
婚約?婚約……這兩個字就像一把利劍,瞬間刺透了靈越的心臟。
他和這女子原來是有婚約的啊!她是他的未婚妻。而他,是他的未婚夫。青梅竹馬,門當戶對,佳偶天成。
多麼美好的詞語啊!
可此時這些美好的詞語如同一蓬蓬的箭矢,將靈越的心紮成了刺蝟。
好痛!
“高攀了麼?”她喃喃自語,聲音有一絲恍惚。
“怎麼,你不知道路公子的身份嗎?”飛虹得意洋洋,笑得無比開心,“小姐,她居然不知道路公子的身份呢!”
唐錦心的眼裡慢慢綻開了笑意,“看來表哥什麼都瞞着你,你除了知道他叫路小山,其他都不知曉,對不對? 哼,你們沒有我想象得那麼親密。” 她鬆了一口氣。
“那麼,他到底是誰?”靈越脫口而出的聲音十分古怪,連他自己聽了都覺得好陌生。
“他真正的名字叫蕭遠舟,不過他並不喜歡這個名字,他最愛行走江湖,自稱路小山。”唐雪容一口一個他,充滿了少女的欽慕。
蕭氏啊!
大周最顯赫的宗族不就是姓蕭麼?
聰慧美麗的蕭皇后就出自江州蕭氏。
唐錦心猜度着她的神色,笑得花枝亂顫,“你猜到了不是? 你沒有我想得那麼笨呢! 不,你還是挺笨的,被路小山騙得團團轉!我都不忍心接着往下說了!”
“蕭公子出自江州蕭氏,乃是江州王的次子。他自六歲,生了一場重病,險些夭折,幸虧被一個雲遊的高僧所救,後來跟着高僧學藝,遊歷江湖。十五歲的時候方纔回到江州。”友蓮微微含笑,娓娓道來。
“但是蕭公子總是跑出去流浪江湖,還改了個名號叫路小山。江州王和王妃都拿他沒辦法,看到他就頭痛呢。”飛瓊嘻嘻笑道。
“不過本小姐就是喜歡這樣的,他就算跑到天邊,我也能找到他……”唐錦心咬着嘴脣,輕輕道,臉上飛起一朵紅霞。
靈越聽到砰動的一聲,好像有什麼碎了,先是一條縫,接着裂成了萬千碎片,化爲一片粉塵。
靈越立在橋頭,望着高處嬌羞的女子,月光那麼模糊,她爲什麼分明看到她的臉洋溢着春風?
她的右手不知不覺撫上胸口,那裡心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抓住,好痛!
“小姐,我們走吧?”友蓮輕聲道,“我看她的確不知道路公子的下落。”是她的錯覺嗎,靈越分明體味到這個小丫頭的聲音里居然有一絲絲同情。
唐錦心嗯了一聲,三個人默不作聲看了靈越一眼,轉身下橋,片刻走得乾乾淨淨。
夜色已然黑了。
柳樹林裡一片幽暗。
月色是朦朧的,照得眼前看不清楚,就像那樣的親吻,令人暈暈乎乎,一片模糊。好模糊!真的好模糊!
滴答,滴答!眼淚順着眼眶溢出來,流到臉頰,流到脖子上,溼噠噠的,流到嘴角,是鹹鹹的。
爲什麼越擦越多啊!拼命地擦,還是拼命地流淌。
爲什麼騙我呢?
爲什麼要騙我?
爲什麼?
靈越只覺心中氣悶,情不自禁對着黝黑的柳林大聲喊叫起來:“混蛋,爲什麼騙我!”初時,帶着哽咽,喊着喊着,聲音越發大了起來,竟有一絲暢快!
“爲什麼要騙我!”黝黑的柳樹林裡迴盪這她的哭喊:
“爲什麼騙我! 爲什麼騙我!”
一聲又一聲,彷彿起千萬聲吶喊!她喊得聲嘶力竭,心中快意許多,無力地伏在橋頭的石柱上。。
忽然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傳來,似是打了一個呵欠,一個蒼老的聲音出來:“誰啊? 在這大喊大叫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這裡還有人?!
靈越一彈而起,望向周圍,只有黑漆漆的一片,哪裡有什麼人影?
“我在你眼皮子底下呢!”那人的聲音似乎有點得意。
聲音好像是從頭上傳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