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乃是一座小小的八角亭,一道雪亮的瀑布掛在懸崖之上,一落千尺,飛珠濺玉。瀑布不遠處,乃是一個清雅的小院子,綠竹做的桌椅板凳,雅緻非常。
靈越用力擰乾裙子上的水,忍不住問,“這是哪裡?”
“正是寒舍。”
綠綺輕移蓮步,走進畫堂,地上的火塘炭火欲盡,她隨意丟了幾根柴火,一時又霹靂啪啦地燃燒起來,堂上頓時溫暖如春。
靈越靠在火塘坐了下來,恨不得將整個身體放在火上炙烤。
綠綺也不理她,轉到堂後,不多時回來手上提了數件衣服,懶洋洋地丟給她,“換上罷!”
“我纔不要穿你的衣服……”靈越瞥了一眼,斷言拒絕。
“真是有骨氣……”綠綺笑了笑,“其實,你是怕這衣服被我下了毒吧……”
靈越的嘴角浮起一絲鄙薄,“我有什麼好怕的?落在你手裡,也不是第一回,大不了又被捉回去……”她不再多言,氣呼呼地抱起衣服去了簾後,三下五除二換好,披頭散髮走了出來,依舊在火塘邊坐下,用手指梳理着溼噠噠的長髮。
綠綺恍若未見,斜倚在美人榻上,手中隨意握着一樽晶瑩剔透的琉璃盞,杯中之物,殷紅如血,珠光離合。她揚起優美的頸項,琉璃盞輕輕滑過她的脣,櫻脣如花綻,萬種嫵媚。
一支紫玉鳳頭釵挽不住萬千青絲,垂散在微微敞開的衣領上,露出若有若無的渾圓,她卻渾然不覺,只是自顧自地斟酒,小酌,眉宇之間是靈越從未見過的蕭索。
靈越對她的滿腔怒意,忽而在這樣的蕭索之中,消弭於無形。
“你走吧!”綠綺忽然淡然說道。
靈越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綠綺的嘴角泛起微笑,“你走吧!”
“你不是要將我獻給……”靈越不可思議地望着綠綺,心想,莫非她又要耍什麼花招。
“山後有一條不爲人知的小徑,無人看守。你若幸運的話,幾個時辰之後就可以逃出花間谷。”綠綺玉白的手指輕輕握住琉璃杯,她沒有看靈越,只是專注地看着琉璃盞上細碎滑動的水珠。
“我……我不明白……”靈越喃喃地說。
綠綺站了起來,她的手輕輕撫上靈越的長髮,順着長髮而下,停留在肩膀之上,略帶自嘲地說,“我是個沒有心的女人,你又何必明白?”
靈越一下脹紅了臉,“我……”她垂下了頭,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綠綺突然出手,玉指輕拂,剎那間點透她身上幾大穴,靈越全身立時痠痛無比,失聲驚呼,憤然道:“你這個女人!你果然不懷好意……”
話音未落,她驚訝地發現痠痛過後,氣血緩緩流動,行遍全身,一時無比暢快。
原來綠綺解開了少年的禁制。
靈越忍不住再次問她:“你爲什麼要救我?”
莫測的微笑浮現在綠綺的臉上,她豎起手指擋住粉潤的嘴脣,“噓!整個行宮都在尋找你,你若是想留下來,我倒是願意好好跟你敘舊。”
靈越緊緊閉上嘴巴,轉身就走。
綠綺猶疑片刻,就在她踏出小院的那一瞬間,幽幽開口,“其實,你本不該殺他的……”
靈越倏然轉身,眼淚就像決堤的河水,奔涌而出:“不許你提他!若不是你……”
她咬住了嘴脣,感覺指責綠綺的每個字都那麼蒼白無力。
“傻姑娘,有時你的眼睛也會欺騙你……”綠綺的眼中爲何也蒙上了水霧。
“你想說什麼,便直說!別以爲你救了我,我就會原諒你……”
“他並沒有背叛你……”綠綺輕輕地說,眼前閃現出那個俊朗少年的面孔。他雙眸赤紅,顯然中毒已深,卻極力壓制着體內的獸性。她的衣衫盡褪,露出完美無缺的身體,那叫路小山的少年終於崩潰,向自己猛然撲來。她在心底冷笑又鄙夷,“男人啊,終究是經不起誘惑!”誰知那少年抱住自己,在耳邊卻低聲道:“綠綺,你忘記莊兄了嗎?他卻不曾忘記你。”
那一剎那,她好似從山巔落入無盡的深淵,一顆心不停地墜落,墜落。
**的身體彷彿被冰封住,她忘記了動作,無比厭棄自己。
“救我……救你自己!”他在耳邊艱難地喘息。
鬼使神差一般,她點住了路小山的穴道,故意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主人的視線,演出了一場逼真的戲。
她沒想到的是,這戲,最終卻以悲劇收場。
一把匕首,在心愛的女子手中,插向少年的胸膛……
她到現在都無法忘記那時靈越眼中的恨意,悲傷和夢一樣的迷惘。
——想都不用想,她已瞭然那是主人的傑作。
她輕輕地搖頭,目光凝聚在眼前少女慘白如紙的臉上,“你本不該殺他的……他愛你。”
少女的臉上慢慢開出一朵微笑,就像冬日裡絕望凋零的花,染盡風霜和蒼涼,“你說的沒有錯……我本不該殺他的。我……”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低到綠綺聽不見,微微蹙起了眉尖。
遼闊的長天之上,低垂的彤雲似乎預示着一場暴風驟雨的到來。
靈越遽然轉身,發足狂奔起來,不多時纖細的背影消失在濛濛蒼色之中。
綠綺悵惋一嘆,手指輕輕拂過頭上的紫玉鳳釵,俯身斟滿琉璃盞,酒漿如血,瀲灩波光照進她慵懶的眸子裡,彷彿一面鏡子,照出了繁花落盡時的荒蕪。
山,巍峨高聳的大山!連綿起伏,一座連着一座,延伸到遠方,消失在迷茫的雲霧之中。
靈越在山中逃竄了數日,早已不辨方向。她第一次見到這麼這麼陡峭的山,這麼茂密的樹林,一路走來,只見飛禽走獸,卻不見人影。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樵夫,卻咿呀呀呀聽不懂他說的方言,靈越比劃了半天,兩個人終是大眼瞪小眼,只好作罷。
好在這山中野物甚多,她餓了便摘些葉果,烤只野兔,渴了便飲些山泉水,夜裡縮在樹洞之中,蓋着厚厚的乾薹蘚,倒也能度過一夜。
此刻夕陽尚未落山,她仰頭望着天空的紅日,忽然就覺得恍惚。
難道她永遠也無法走出這哀牢山嗎?
她靠在一棵人腰粗般的大樹上,絕望的心情襲上心頭。
叮鈴鈴……
風中,清靈的鈴聲隱約隱約傳來,靈越一躍而起,縱身上了大樹。
夕霞漫天,重重光影透過過林間,滿山冷翠,遙遙一點紅色分外奪目。漸漸的,那紅色越來越明顯,原來是一頂繡花小帽子,裝飾得極其精美,雪白的帽檐之下,露出一張可愛的小臉,看樣子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她騎在馬上,正笑呵呵地對搖着一串鈴鐺。
一個皮膚黑黝黝的老頭,牽着繮繩,不緊不慢地在林間走着,每走幾步,女孩就搖搖鈴鐺,樂不可支。
沖天的喜悅幾乎將靈越掀翻在地,她跳下大樹,掠身而起,飛奔到老者的身邊,激動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那一老一小見山林裡忽然衝出個人來,嚇了一跳。待到看清是個年輕美麗的姑娘,當下鬆了一口氣,露出和善的笑容。
“爺爺,我迷路了,你可知道下山的路?”靈越行了一個禮,壓住狂跳的心,慢慢說道。
那老者怔了一怔,對那小姑娘嘰裡咕嚕說了起來,靈越半句也聽不懂,滿心希望頓時化作絕望。
“你是漢人?”那小姑娘忽然開口,她說得極慢,卻是字正腔圓的官話,靈越一時欣喜若狂,連連點頭,“不錯,我是漢人,我迷路了,你們知道下山的路嗎?”
“姐姐,你彆着急,我們也要下山去,你跟着我們走就是了。”
“真的嗎?太好了!”
“嗯,天黑了,我們先去月亮寨,明天才下山,你跟着我們一起走吧。”
說話間,太陽果然慢慢隱入雲層,暮色降臨了。 一彎新月升起了,淡淡的影子映照在天空。
“月亮寨遠嗎?”
“不遠,翻過前面的山樑就是。” 小姑娘指着前方聳立的一座小山回答。“我叫阿莎,姐姐你呢?”
“我叫阿越……”靈越輕輕地回答,眼睛霎時熱了起來。
阿莎十分活潑,她告訴靈越牽馬的老人是她的爺爺,因爲他心疼馬兒,又心疼阿莎,寧願自己走路,也不願意一起騎馬。
“你的漢話說得真好,是跟誰學的呢?”
“我阿爸阿媽在山下的三叉路口賣餌絲,我總幫着阿媽幹活招呼客人,見過不少漢人,自然就學會了漢話。”阿莎說着看了一眼爺爺,忽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爺爺也想學漢話,可是我剛教了他一句,他轉個身又忘啦!”
爺爺似乎聽懂了阿莎在笑話自己,鬍子翹起來,故意做出可笑的模樣,阿莎於是笑得更歡了。
靈越心中的沉鬱,被阿莎快樂的笑聲沖淡了不少。
一彎新月升起了,淡淡的月光,照得林間忽明忽暗。
“到了,那就是月亮寨!”阿莎叫了起來。
一座小小的村寨出現在眼前,不過十幾戶人家,都是枯黃的草頂、竹篾泥牆的小屋,昏黃的燈火,稀稀疏疏地坐落在林間。
“姐姐,你知道爲什麼這裡叫月亮寨嗎?”阿莎神秘地問道。
靈越思忖片刻,猜道:“因爲這裡的月亮特別美?”
“不是……不不不,這裡的月亮很美,但是月亮寨不是因爲月亮美才叫月亮寨……”小姑娘發現自己說不清了,索性指着遠處的一處山岩道,“快看那裡,像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