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白的聲音低沉而分明,將那一天所發生的事事無鉅細道來,靈越如同身臨其境。
她凝視着慕容白那水光微閃的眸子,想要尋找到當年經歷遽變的少年身影,發現已是徒勞無功。
那場伴隨着大火的瘋狂屠殺,逼迫着他迅速地成長爲一個成熟的男人。從此之後,他將代表着慕容山莊站立於江湖,重新給慕容世家帶來新的榮光。
“你何必用這種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他一雙烏黑烏黑的眼睛裡帶着一絲冷笑,又是深沉又是陰冷。
靈越剛剛對他產生的一絲好感消弭於無形。
她面無表情,既不否認,也不反駁,悶聲道,“剛纔梳理思緒,只是有些不解之處罷了。”
“什麼地方令你不解?”
“照你所言,那日山莊上下淨被屠戮,所幸存者只有老夫人和大管家而已,其實還有一個倖存者,是否被遺漏了?”
“誰?”他皺起眉頭。
“那個去給你們報信的人……”
晴天一道霹靂,這句話落到了慕容白心上。
“你這麼一說,我們似乎的確將他遺漏了……”他回想着那個人的樣子,只記得被煙燻得漆黑的一張臉,哪裡叫得出他的名字?後來山莊亂作一團,又要搜尋倖存者,又要料理喪事,他壓根就忘記了找這個人詢問當時的情景。
“試問,當時山莊大部分中毒,爲何他偏巧就躲過了,還能在那時的情境之下,逃出去爲你通風報信?”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眉頭一跳,隱約感覺自己當年錯過了重大的線索。
“猜測……我只是在猜測,也許這個人就是當時的內奸。也許猜得也不對……”靈越咬住嘴脣。
“我不明白,既然他是內奸,爲何又要爲我通風報信?目的何在?如果要殺我這漏網之魚,只需要繼續追殺於我就是……”他目光犀利得就像刀鋒一樣,刮在她的臉上。她只好承認他的質疑並非沒有道理。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仇恨……從你的描述來看,下手的人對慕容山莊充滿了刻骨仇恨。你心裡有沒有什麼懷疑的對象?”她轉而問道。
“有!”他很快就回答,“有三個人非常值得懷疑!”
“哪三個?”
“一個是君子劍柳飛鷹,當年嘉興武林大會上,他自創的君子劍法,空靈卓絕,大放異彩,風頭正勁,誰知遇到父親發揚光大的慕容劍,竟過數招,便敗下陣來,還被震斷了長劍。一時顏面掃地,盡成笑柄。此人名曰君子,實則心胸狹隘,睚眥必報。如此之恥,他豈能唾面自乾?”
“第二個呢?”
“第二個是商家堡的大公子商少羣。商少羣乃是堡主商天罡最心愛的兒子,從小驕橫跋扈,無惡不作。他聽說天龍寨的女兒是一對年輕貌美的姐妹花,便公然闖入搶走淫樂。天龍寨主不敢得罪商家堡,求到父親跟前,父親仗義救出了那一對姐妹花,還卸掉了商少羣的一隻右臂……”
靈越不覺“啊”了一聲,“那這樑子結大了……商家堡豈能幹休?”
“那第三個人呢?”
慕容白沉默下來,一動不動地站着,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但睫毛一點一點地揚起,露出裡面的瞳仁,深如墨丸,定定看着她,“第三人,你最爲熟悉。”
“什麼意思?”靈越忍不住問。
他動了起來,極其緩慢地走到她面前,兩人的距離近在了呼吸間。他就保持着那樣近的距離,微低下頭,回望着她,說了三個字:“裴應元!”
他盯着她,留心她面上細微的變化。見她先是呆了一下,露出茫然無措的神情。
“你這樣的猜測從何而來?”靈越略一思忖,猜想裴應元應是裴之翠的父親。這……這有如何可能呢?他不是與慕容白的父親乃是至交好友,甚至指腹爲婚嗎?
“哼,我這樣猜測,自然有我的道理。”
“那到底是何道理呢?”她追問。
九月清晨的那一絲寒涼早已在陽光的照射之下,消失得無影無蹤。慕容白微微側過臉,陽光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將他的面目罩得深沉。
他的思緒也飄回陰暗之中,說起來,也是巧,那也是一個大雨滂沱的雷雨之夜。
母親自從醒來之後,便常常陷入癲狂。他日夜守着母親,唯恐失去這世間唯一的親人。
那個雨夜,他服侍母親喝完湯藥,陪着她安睡。
那一段時間他疲倦到了極點,很快就靠在榻上陷入沉睡之中,便是那轟隆隆的雷鳴喧鬧,他也似睜不開眼睛。
在那片喧譁嘈急的雨聲中,忽然有一聲尖厲至極的聲音,劃破了寒雨夜幕,悽愴無比,令他陡然從迷迷糊糊如同夢魘的境地中清醒過來,往牀上望去,卻不見母親的蹤影。
他急了,正要縱身跑入外面傾盆的大雨去找尋,忽然一隻手拉住了他。
那一隻手上纏滿了白色的繃帶,上面滲透着點點血跡,猶如梅花。
他頓時安下心來,收住邁出的腿,低聲喚她:“娘!”
“白兒……”她的聲音乾澀的喉嚨中艱難擠出,卻帶着清明。
“娘,你沒事了?”他回過頭,欣喜若狂。
母親身上還是厚厚實實地纏着繃帶,散發着濃濃的藥香。露出的兩眼,帶着柔柔的光亮。她啞聲問:“你不是去杭州了嗎?”
他的心重新掉入冰河裡,浮浮沉沉,是透心的冰涼。
“已經回來了。”他謹慎地回答。扶着母親,小心翼翼地回到了牀上,重新爲她蓋好被子。
母親疲倦地倚靠在枕上,蜷縮起身體,忽然又想起了什麼,“明天是青兒十四歲生日,你去了一趟杭州,可有禮物給她?”
暴雨依舊下在暗夜中,狂暴得彷彿永不止歇。他強忍着鼻間的酸楚,努力不讓眼窩裡那突然洶涌而至的熱流淌下來,“娘,我去杭州最大的玲瓏玉器行,爲妹妹定做了一對珠花……”
他從懷裡掏出一隻小小的錦盒,捧到母親跟前打開,將裡面的珠花給母親看。
房中並沒有燭火,只有廊間三五盞白色的燈籠,在風雨之中飄搖,自簾外閃爍着幽微的暗光。
那對從荷花池雜草間撿回的珠花在微光之下,閃耀着奪目的光華。
母親滿意地點點頭,“好看……青兒一定會喜歡。”她微微閉上眼睛,似已倦極,不再說話。
在昏昏欲睡之中,他忽然聽到母親喚他的聲音:“白兒……”
他睜開眼,應道:“我在這裡。”
母親的聲音聽起來舒緩又平靜,低低的,其實並未醒來,不過是說着夢話。
“是你!我認得你!”
“我是誰?”他被針扎一般,小心翼翼地問。
“哼,你,換了衣服和裝扮,卻忘記掩蓋……”聲音忽地拔起,又如盪鞦韆一般,低了下去,他正要凝神聽着,卻沒了聲響,輕輕的鼾聲響起。
但是他敏銳的耳朵,依舊捕捉了那最後的幾個字,“眉頭的紅痣……”
父親一生交遊廣闊,黑白兩道上認識的朋友數不勝數,但是眉頭有紅痣的人卻只有一個,偏偏那個人他記憶深刻。
那個人坐在堂上,曾經與父親親如兄弟,開懷痛飲。他陪同在座,被那人細細端詳,拍着他的肩膀稱讚:“好小子,如今出落得一表人才,我家之翠將來可交給你了!”他又羞又窘,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卻引來兩個大人的一番鬨笑。他清晰分明地記得,那人眉頭一點紅痣,如同硃砂點就。
那個人正是裴應元,裴之翠的父親,他的岳丈。
“可是,那僅僅是夫人的夢囈之語,如何能作爲質疑的證據呢?其他兩人你已排除嫌疑了嗎?”靈越的思緒從那雷霆之夜飄回,隱隱之間感覺有什麼從腦海中一閃而過。
慕容白掃了她一眼,眸光明明滅滅,“我後來明察暗訪,慘案發生時,柳飛鷹正在關外修行,與我交情甚深的關東三傑證實了這一點。而商少羣在父親手中吃了大虧,雖然憤恨不平,卻被商堡主嚴加管教。從商家堡內傳來的消息稱,商家並無異動。”
“這麼一說,裴應元的確是最可疑的人……”靈越沉吟着,渾然不覺慕容白的眉毛蹙了蹙,繼而又舒展開來,神情有一瞬間的古怪和詫異。
“我懷疑裴應元,還有一個理由。”他的神態恢復成波瀾不驚。
“什麼理由?”
“我的父親與裴應元交往密切,多年以來如同一母同胞的兄弟。慕容山莊他進進出出多年,早已瞭如指掌。那後花園裡藏身的暗道,除了父母和我們兄妹等幾人,就只有他知曉……”
靈越心想,看來這裴應元真的嫌疑重大……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如今變成了裴之翠,怎可流露出置身事外的態度,引他猜疑。心念轉動之下,睫毛如蝶般輕輕顫動,硬着頭皮,以最真摯的口吻說,
“可是江湖人盡皆知,我……父親已經失蹤多年……大風鏢局名存實亡,我娘和我相依爲命,這些年沒有父親的半點消息。你這些猜測如今也無法證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