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裡升騰起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濃烈,至於心突突跳了起來,翻騰起異樣的潮熱。昨夜瘋婦人沒來,不會是……不會是她出事了吧?
她幾乎如風般三步兩步繞過假山,眼前的一切頓時令她驚呆了!
那高大的假山之下,本是一個寧靜的蓮池,三五支荷花早就枯萎了,只剩下枯乾的荷葉,獨腳鬼一般煢煢孑立在水中。
底下的一池靜水,渾濁不堪,此刻在晨光的映射之下,盪漾着詭異的鮮紅。
池邊的石塊上流淌着點點微紅,大約被雨水沖刷,底下的縫隙裡還殘留着可疑的血紅。
慕容白一身青衫,背對着她,跪在地上,一動不動,似僵化了一般。他低垂着頭,凌亂的長髮散落在肩頭腰間,垂在泥土裡,沾惹了塵埃。
“慕容……”靈越輕呼了兩個字,便驟然住口,咬住了嘴脣。
慕容白聽到聲響,如同木偶一般緩緩轉過頭來,他的面色是從未有過的蒼白,往日尖銳富有神采的眼睛,已然失卻了精魂,只剩下空洞的通紅,如同血色。
靈越在這樣的目光逼視之下,未免頭皮發麻。她虛軟的雙腿緩緩走近,走到慕容白的身前,待看清慕容白懷抱之中的人,如遭雷擊,心口彷彿被一根針重重刺入,猛地停滯了跳動
慕容白懷裡抱着的正是那夜夜前來相伴的瘋婦!朝陽已然升起,明媚的陽光將她的臉照得纖毫畢現。
這是靈越第一次在陽光下看清她的臉。血肉糾纏,五官盡失,嘴脣失卻了一半,詭異地與耳朵黏在一起。難怪她只能說出隻言片語,只能叫她寶寶。
她全身裹在一片黑袍之中,胸口透着黑紅的污跡。她一定是死於昨夜,因爲瓢潑的雨水將她的黑袍侵得透溼,到現在還在淌水,鋪着青石板的地上,不遠處的一大塊水漬已然半乾,透着血痕。
靈越跪了下來,握住了她無力垂落的手。這隻乾瘦的佈滿傷疤的手,曾經溫柔地摟在靈越的腰間,圍成這世間最溫暖的懷抱,令她在漠漠的寒夜感受到長久以來嚮往的暖意。
熱淚就那麼洶涌地涌入她的雙眼,繼而滴落下來。
一隻手將她毫不留情地推開,從她的手中奪回了瘋婦人的手。
她一個趔趄,失去重心,倒在一邊。
“你知道她是誰嗎?”慕容白的聲音蘊藏着深深的苦痛,失去焦點的眼睛裡漸漸凝聚起怒火。
靈越擡起頭望着慕容白,微微地搖了搖頭。
淚水在她的眼中翻騰,大大的眼眶似承受不住,不停地滾落。慕容白看着她悲傷的神情說來就來,如此真誠,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盯着她,緩緩地道:“裴之翠,我告訴你,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靈越不曾料到這一點,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眸。
“她……她難道是你娘?”
慕容白仇恨的眼眸只是直直地盯着她,卻不否認她的猜測。
可是,他的娘既然是慕容山莊的老婦人,爲何要隱居在後園,而不是當一個養尊處優的老太君,周圍一衆丫鬟婆子伺候着,舒舒服服地過這日子呢?
“我沒有從來聽到過有誰提到老夫人……我還以爲,我還以爲……”靈越不敢直視那燃燒着仇恨之火的雙眼,她真的以爲慕容白的雙親早就過世了。
“裴之翠,你不要裝了!”他失去了耐心,幾乎是怒吼般打斷了她的話。下一刻,他抽出了隨身攜帶的寶劍,指向了靈越。
“說,我娘,是不是你殺的?”
劍尖離她不過半尺,在陽光下,閃耀着雪亮的寒光。
“慕容白,你是不是瘋了? 我做甚麼要殺你娘?”靈越幾乎喊着爲自己辯解,“你用一下你的腦子好不好?我一直被你關在得月樓,如何出來殺人?”
“哼,龍飛昨夜失蹤了,得月樓無人守衛,你逃出來遇到我娘,驚嚇之下,殺了我娘!”
“龍飛失蹤了?”靈越聞言一怔,想起昨夜三更時分,她拍門呼叫龍飛,的確久無人應。難道三更之前龍飛就失蹤了?
“你也說過,龍飛武功高強,我手無縛雞之力,左手還受了傷,他的失蹤怎麼可能跟我有關?”她反駁。
“我沒有說龍飛失蹤是你所爲!”他冷笑,“諒你也沒有那個本事!”
“好,就算我昨夜發現無人看守,我趁機逃走就是,又何必殺人?”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在我們成親那晚就試圖逃走,但是慌不擇路,逃到了後園,撞到了我娘。月光之下,見到我娘面目的人,無異見到惡魔怪獸。你那時便摔下假山,這次又見到我娘,漆黑之夜,定然如同鬼魅,豈非更加驚恐?”
靈越不怒反笑,“既然我殺了你娘,我爲何不繼續逃走?卻要留在得月樓中,等着事蹟敗漏你來殺我?”
慕容白的面上寒意更盛,交織着眼底的狂怒,猶如地獄的魔君。他提着劍,又逼近半尺,“那是因爲,你還沒有得到你想要得到的東西。”
“什麼東西對我如此重要,我竟然連命也不要?”靈越反脣相譏。
“你自己心裡明白,又何必故意裝作糊塗。”他卻避而不提。
靈越心想,難道又是那件寶貝? 到底這是什麼寶貝,藏着什麼樣的奧秘?偏偏慕容白三緘其口,諱莫如深。
她忽然挺起胸膛,離閃着幽幽寒光的劍尖不過寸許。只要他輕輕往前一送,便能將利刃刺進她的心口,讓她命喪九泉。
慕容白未料到她竟有此種舉動,劍尖竟然微不可察地都抖動起來,手心冒出微汗來。
“慕容白,你懷疑我是兇手,一切基於你的偏見和推斷!我問你,你的證據呢?”她對着銀亮的劍尖,想起了最爲關鍵的一環。
慕容白的眸光閃動,舉起長劍的手極其緩慢地放下。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白色絲帕包裹的物事,遞給靈越。
靈越伸手接過,不過短短的一瞬,她的手略微與慕容白的手相觸。慕容白注意到她的十指纖纖,白嫩如同春蔥根。
這樣美麗纖細的手,是不可能殺人的吧……
這個念頭一瞬間涌入慕容白的心頭,令他恍惚了片刻。對自己先前篤定的判斷,忽然有了懷疑,開始變得動搖起來。
絲帕纏繞了數層,她一層一層打開,最後露出一朵精美至極的珠花。碧玉雕刻而成的五朵花瓣,一樣大小,中心又有五朵金絲織就的小花瓣,金玉在陽光之下閃爍不定,光彩陸離。
這不就是瘋婦人深夜相贈的珠花嗎? 她戴過一兩次便收到鏡臺前的錦盒中,爲何此刻會出現在慕容白手裡?
她的長睫微動,玉白的面容上似飄過淡淡疑雲,一絲一毫的變化沒有逃過慕容白的雙眼。
“這朵珠花,我剛纔在娘手上發現的,她緊緊地握在手裡。你應該很熟悉吧?我曾經看你戴在頭上……”他的聲音忽然飄忽不定。
她略有詫異地看着慕容白,慕容白的目光卻微微偏轉,帶着難以言傳的悲傷,望着地上一身血污的孃親。
他什麼時候看見她戴過這朵珠花?
難道他後來還去過明月樓? 難道囚禁她還不夠,還要親自去監視她的生活嗎?
她胸口竄過來一陣鬱悶之氣,幾乎令她透不過氣來。良久她深深地呼吸,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
她側身就地跪了下去,凝視着已冰冷僵硬的慕容老夫人。“說來你可能不信,這朵珠花其實是你娘送給我的……”
慕容白果然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喃喃道,“我娘送你的珠花?”
靈越輕輕嘆了一口氣,將慕容老夫人深夜來得月樓的事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慕容白皺起眉頭,神色變幻莫定,似乎不相信她說的任何一個字。
“你可以問龍飛啊! 老夫人每夜前來,他不可能沒發覺的……”靈越脫口而出。
慕容白冷笑道,“這真是一個好建議,可惜你的證人已經失蹤了!”
靈越的臉色微紅,已然氣急。她不覺咬住了嘴脣,不經意間流露出委屈的神情。
太氣人了,太氣人了!她第一次發現跟慕容白這樣的人簡直無理可講。
慕容白凝視着她,略略失神。
穿着銀紅衣衫的少女,帶着委屈至極的神情,一個嬌嫩的聲音似乎從極遙遠得地方傳來,“哥哥總是這樣氣人,我不跟你玩了!”
青兒,如果活到現在,也會像裴之翠一般嬌豔如花吧?
孃親畏懼陽光,白日睡覺,晚上喜歡在後園四下游走,她神志不清,但武功仍在,銀嫂看不住她,也是有的。她定是將裴之翠當成了青兒。裴之翠沒有武功,想殺死娘並非易事,兇手看來另有其人……
他的心不可抑制地疼痛起來,耳邊一個清麗的聲音響起,“你說我殺了老夫人,那你找到兇器了嗎”
兇器?說起來他得到母親的死訊,趕到這裡來,抱着母親的屍體的那一刻便被悲痛和仇恨擊中,哪裡想到什麼兇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