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和默了一默。
在她現有的記憶中,有些固然已經很是久遠,但她依稀記得,這數萬年來,雖然自己培養了不少弟子,但卻都只能算是點頭之交,凡界的師徒一場不過區區數十年,對於神仙來說只是彈指一揮的時間,委實算不得什麼深情厚誼。因此,對於像廣胤現在所說的“親近”,她一時並不能明白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光景。
她思量了片刻,側過頭去問他:“那你說,是怎樣的親近?”
廣胤的嘴角彎起一個笑,並不是那種很過分的神色,笑容中藏着歡愉與隱秘,他伸出手,攤開掌心擱在她的面前。
她低頭看去。
那是一串紫色的手鍊。
曦和瞳孔微縮。
那與紫藤蘿如出一轍的顏色,淡紫之中帶着隱約的熒白,在如水晶一般的精魄中流轉。七顆精魄,每一顆都被打磨出了上千個截面,在那麼小的一個表面形成無數個棱鏡,微微轉動,便折射出彩虹一般的光芒。精魄之間用一根細繩串起來,那是父神、母神和第一任天帝的鬚髮所制。
不必再進行辨認,只需一眼,她便知道這是她已經丟失了三千年的手鍊。
她驀地擡眼:“你從何處得來此物的?”問完之後又覺得這句話委實很蠢,這手鍊她數萬年來一直戴在手上,就連涅槃都未曾丟下,六界之中能從她手裡搶東西的一隻手就數得過來,而在這之中必然不包括此時方滿三萬歲的廣胤。
那麼就只有一個可能。
是她給他的。
果然——
“是你親手給我的。”
她啞口無言。
憑經驗來看,廣胤必然沒有撒謊,這手鍊確實是自己給他的。但自己爲什麼要給他呢?既然自己毫無印象,那麼就說明此事發生在上一個萬年廣胤歷劫期間。那時候廣胤尚且是凡人之身,自己將這等神物交給他,實在沒有任何道理。這件事委實太出乎意料,讓她不得不重新評估起方纔廣胤意味深長地說出的那一個所謂“很親近”,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親近法。
她就這樣出着神,以至於廣胤執起她的左手,將那手鍊套在她的手腕上的時候還沒反應過來他在做什麼。
“你什麼意思?”
廣胤低着頭給她將手鍊戴上,一笑,道:“物歸原主罷了。”
曦和看着時隔三千年又回到自己手腕上的那種熟悉的觸感,連廣胤始終未放開她的手都未曾注意到。半晌,她將手鍊重新取下,擱在了廣胤的手心。
後者擡眸看她,目露疑惑。
“我既然將它送給了你,便必然有我自己的道理。”她撥開橫亙在二人之間的一棵花枝,道,“即便我忘記了那時候發生的事情,也不能抹去我做過的事。”
廣胤凝視着她。
“它現在是你的,不過,你可得好好地保管。”曦和微微歪了歪腦袋,脣角勾起一抹笑,“我可未必有你想象的那麼大方,若是你將它弄壞了或是弄丟了,我可不管你是什麼天族太子,照樣得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廣胤挑了挑眉,旋即一笑,將手鍊收起:“那我就,卻之不恭了。”他見她眉宇間似有倦意,眉頭微動,“你可是有什麼不舒服?”
曦和麪色微僵,揉了揉眉心,一面轉身一面道:“沒什麼,你先回去罷,我去找青櫻了。”說着加快了腳步。
突如其來的告辭讓廣胤在原地怔了片刻,他飛快走了幾步跟上她,下一刻已經抓住她的手腕:“你怎麼了?”
曦和被他拉住,手上掙了掙,他卻愈發握得緊,她回眸,神色極不好看:“放肆。”
廣胤分毫未動,英挺的眉宇微微皺起:“你可是有什麼不適?”
“我——”
“主子!”不遠處青櫻的聲音打斷了二人的談話,只見她從密密的桃枝中穿過來,到得近處,看見二人此時的情景不由得呆了一呆,然後飛快地躥到曦和的身邊,“主子主子,我算了算時辰好像快到了,你是不是……”
聲音戛然而止。
深白的光暈從曦和的體內瀰漫出來,將她整個人籠罩在其中,緊接着那光團由大變小,廣胤明顯感覺到那光暈帶着溫熱,自己握在手中的玉腕變得更加纖細且低矮了一些。
光團散去,再一次展露出小女孩的身體。
廣胤微微一怔,旋即失笑。
曦和的手仍舊被他握在手裡,這樣看來簡直就像是大人牽着自己的孩子,她仰起臉怒視:“你再笑!”
廣胤在她面前蹲下來,彎着眼角,放開她的手,轉而在她的發頂摸了摸,臉上的表情幾乎可以用“寵溺”二字來形容:“好,不笑。”
曦和甩開他的手,咬牙:“青櫻!”
在一邊不知所措的青櫻連忙跑上來,彎着腰道:“主子是不是想回去了?”
曦和拉住她的袖子,看着廣胤:“太子殿下,今日叨擾許久,給殿下造成諸多不便,我這便告辭了。”說完立即轉身,拖着青櫻就往桃林外走去。
在她未邁出第二步之前,廣胤飛快地伸出手,墨色的袖袍繞至她的身前,僅憑一隻手臂便將她的小身子整個地圈起來,攔住了她的腳步。
“尊神蒞臨天宮,乃是天族之幸。”他輕聲低笑,“若是尊神喜歡,日後還望常來天宮——”微微停頓,“小住。”
腰間的手在她準備出手的前一刻鬆開,曦和回頭冷冷地看他一眼,便帶着青櫻掠出了桃林。
泉水潺潺,宮殿中仍有燈火歌舞,卻絲毫未損靜謐。
二十九天美景依舊如畫。
廣胤垂下眼,手中那一串藤蘿精魄手鍊熠熠生輝。
“就算你不記得我了,那也沒關係。自己想要的必得自己去爭取,這可是你教我的。”男子脣角彎起,眸中如星空一般閃着浩瀚的光,他的語聲微微停頓,然後吐出兩個字,“師尊。”
而此時早已離開梵度天的曦和二人,自然是聽不到他說的話。
那一大一小兩人升上了雲頭,下方是天界恢弘的景象。夜色這樣好,淡淡的灰雲縹緲,如水的月光下,天界各處的景象一覽無遺。梵度天的燈火仍舊長明,其餘幾處的宮殿亦有亮光籠罩,雲燈漂浮在空中,從雲層裡透出點點暖光。
“咦?”青櫻忽然發出驚異的聲音,從雲頭向下看,“那兒的燈連成了片,不會是着火了罷?”
曦和順着她所指的地方向下看,果真瞧見在零星的燈火之中有一大片明晃晃的顏色,只是隔了太遠,又有云霧遮擋,看不太清。
“是二十八天。”雲頭上的風吹得頭髮並着衣衫亂飛,她隨意地挪開眼,並未將之放在心上,然而下一刻卻發現青櫻已經遠遠地落在了自己後頭,她回頭道,“二十七天以上皆是天族居所,哪裡那麼容易着火。更何況即便真着火了,也就是一瓢水的事,天族哪有那麼嬌貴,要你瞎操心。”
青櫻癟了癟嘴,跟上自家主子,低聲囁嚅道:“就是因爲不容易起火才稀奇呀。”
曦和看了她一眼,未再理她。
這一日對於她來說,委實算不得什麼愉快的經歷,不論那個廣胤究竟多麼優秀多麼令人稱道,但總歸是得罪了她。沒錯,就是得罪。
曦和晃了晃腦袋。罷了,也算是結束了,回到洛檀洲就什麼都不必再想了。不就是多出來一個徒弟麼,她的徒弟原本便不少,橫豎她從前便與天族沒有太多的往來,日後也不會變的多親近。那個廣胤,就算他以後繼任天帝,她都不會再見了。
她一面這樣想着,一面加快速度離開天宮。一白一青兩道流光掠過二十九天的上空,在黑夜中劃出兩道明亮的色彩,流向東海之濱,轉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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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之熱鬧的天宮,洛檀洲仍舊是一如既往的安寧。
曦和就着宮殿中處處縈繞的藤蘿冷香,很快便睡着,一覺醒來,已經基本上將昨日發生的事情拋在了腦後。
踮起腳來打開窗戶,外面的陽光照射進屋子,暖暖地鋪了一片。
青櫻推開門走進來,手裡端了花瓶,裡邊插着新摘的野花。
曦和聽見外面隱約傳來笑聲,朝着室外的陽光揉了揉眼睛,問道:“嬰勺來了?”
“嗯。”青櫻點點頭,將花瓶擺在了窗臺上,彎下身來給自家小主子整了整頭上的紫藤蘿,道,“一早便來了,還有弈樵上神,都在外頭歇着呢。”
曦和點了點頭:“這麼早來,必是來蹭飯的?他們可用了早膳?”
“八成還沒。”
“那便送到園子裡去,一塊兒吃罷。”
“是。”
洛檀洲的靈氣太盛,因此草木的種類一直很少。除了白笙和大片的紫藤蘿,草地上也長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所幸靈氣濃郁也有一些好處,如雪兔之類自古以來便在洛檀洲上生活繁衍的走獸,經歷靈氣長時間的滋養,雖然無法化爲人形,但從出生便已具備了靈智。因此島上雖然並無其餘神仙常住,卻依舊富有生機,這也是先前她對廣胤說洛檀並不荒冷的原因之一。
園子裡擺了石桌石凳,旁邊有幾支雪兔蹦來蹦去推着石頭玩。曦和走出去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男一女坐在石桌邊,男子一身青衫,不緊不慢地一口一口吃着飯菜,女子穿着白金相間的裙子,手裡捧着熱乎乎的大肉包子,面前桌上有一隻雪兔,她掰下一點包子皮湊到兔子毛茸茸的嘴邊,後者向一旁撇開腦袋錶示嫌棄,她想了想,自己吃掉上面的包子皮,然後將裡面香噴噴油亮亮的肉露出來,再湊到它嘴邊,小傢伙立刻扒住她的手,生怕她拿走了似的,飛快張口朝着肉咬下去,卻只咬了個空,只見那餵食者拎着肉包子在它頭頂上轉了一圈,然後送到自己的嘴邊,一大口咬下去,再將剩下的送到它的面前,又只剩下了白白的皮。她滿足地舔了一圈自己嘴上的油,衝着雪兔得意一笑。小傢伙氣得跳腳。
曦和走過去。
“你們倒是自在,我還沒來便動了筷子。”
弈樵笑道:“這不是餓極了麼。”
那和雪兔玩鬧的嬰勺此時也安靜下來,規規矩矩地叫了一聲“師父”。
曦和看她一眼:“嗯。”
她身爲天族尊神,依據與天族的約定,每萬年爲他們在凡界提拔一名地仙,那些人無論親疏遠近,都稱呼她一句“師尊”,而唯獨嬰勺始終稱她爲“師父”。
嬰勺並非天族之人,而是西南荒訛獸一族的小帝姬,獸王黎賀的小女兒。訛獸一族在六界之中的人緣都相當好,在走獸中的地位也十分之高。其生來形狀似白虎,卻並不如白虎那般威猛,以其體型來看,也就只有尋常老虎的三分之一大,喜歡捉弄人,卻很討人喜歡。
按理來說,正常的訛獸皆是白皮紅紋的,古籍中也有過記載,僅有極少的訛獸皮毛上能長出金色的紋路來,而這一般是有大福緣的。然而這一任的獸王黎賀不知是不是遇上祖宗顯靈,兩萬年前在支離山祈福之後,竟真讓他生出一隻白皮金紋的小訛獸來,這便是嬰勺。
嬰勺出世後,訛獸一族如獲至寶,將這小祖宗當着寶貝供着,但日子久了,他們發現自家小殿下乃是個萬年難得一遇的惹禍精,這般讓她一直待在族中,長此以往,整個西南荒都會被她給掀個底朝天。於是英明的黎賀便思考起了女兒的教育問題,這一思考,便落在了曦和的頭上。弈樵早年欠過黎賀的人情,此番黎賀來找他,他二話不說便答應幫他這個忙,於是在曦和耳邊日日夜夜說這個嬰勺多麼的天賦異稟乃是可造之材,前者不堪其擾,最終還是答應了這樁事。
於是嬰勺便成了曦和名正言順的弟子。
而此時,這個名正言順的弟子正就着雪兔潔白柔軟的毛擦她那油膩膩的手。
弈樵見曦和坐到凳子上來,那石桌的邊緣便恰巧到了她的胸口,再見她探着身子去拿碗,覺得這畫面乃是難得的有趣,張嘴問道:“你要不要讓青櫻幫你拿個高點兒的凳子?”
曦和瞥他一眼,絲毫沒有窘迫:“不要。”喝了些暖茶,道,“你們今日是結伴來的?”
“我只是來串門,八八說想要吃你家的藤蘿葉。”弈樵指了指不遠處正仰着腦袋將那一小片藤蘿啃得七零八落的灰驢八八,“只是恰巧碰上而已。”
曦和看了那邊一眼,眼角微微抽動,然後轉向嬰勺:“那你呢?可是來還藤蘿種子的債,準備今日上工了?”
嬰勺揪着雪兔的兩隻耳朵,面上頗有爲難之色:“師父知道我一向孝順,若論我自個兒,自然也是想要今日便開始上工的,但眼下有些麻煩事,若是不解決這麻煩事,恐怕徒兒我一時半會兒還不能給師父盡孝啊。”
“哦?”曦和心中已有了個七七八八,拿起盤子裡的肉包子,道,“你可是又闖了什麼禍?”
嬰勺賠笑道:“師父英明。”
“說。”曦和撕開包子。
“這個……”嬰勺躊躇了片刻,耳朵被她揪在手裡的雪兔扭來扭去,“師父昨日可是去天宮做客了?”
“嗯。”在包子上咬了一口。
“天宮昨日熱鬧得很,徒兒很少能見到那樣的場面,因此也想去湊湊熱鬧。”
“繼續。”嚥下一口包子。
“但是,偶爾太熱鬧了,也會讓人太過興起,然後……”
這回的停頓稍微有點長,曦和喝了口熱茶道:“做什麼如此扭捏,還像不像我的徒弟。”說着又咬了一口包子。
嬰勺扭捏了片刻,道:“那個……師父昨夜可曾注意到,天宮玉隆天的火光?”
玉隆天,便是二十八天了。依她這麼說,那時青櫻看到的竟真是着火。
心裡忽然有了點不太好的預感,曦和擡起眼看向她,以目光示意她繼續。
“師父您老人家也知道,二十八天乃是天族太子以及幾位太上神仙住的地方,昨日那一場大火其實有點大,將那天族太子的廣晨宮的一大半都燒了個乾淨。”嬰勺說到這裡又停頓了一下,擡起頭看了師傅一眼,又低下去,聲音變得細如蚊鳴,“其實昨夜放火的那人是、是……”她揪着手裡的兔耳朵,鼓起勇氣,看向自家師父的臉,擲地有聲“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