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確實不曾見過,也很難想象。”廣胤注視着她,”可我不希望你一直記着那些事情,畢竟已經過了十數萬年,再沉溺其中也毫無意義了。”
曦和道:”這麼長的時間,我已經忘記了很多事情,想忘的,不想忘的,統統都忘了。只是偶爾會想起,覺得有幾分惆悵罷了。”
廣胤道:”看來活得太長了也不太好。”他一笑,”說起來,自天地大戰之後,天地新出生的神仙,就再也沒有能活得像你們那麼長的了。且不說那些白日飛昇的散仙地仙,就連天族生來仙胎的神仙們也鮮少有能活過十萬歲的。可看看你和弈樵上神,還都是年輕人的模樣。”
曦和道:”要真說起來,弈樵實際上還要比我高一輩,但非要將他算在父神母神那一輩,又委實老了些。上古時候的天族長得都要比你們現在慢很多,我依稀記得,我幼時根弈樵在一起玩的時候,他那時已有四五萬歲,卻同你們如今一兩萬歲沒什麼差。大抵是洪荒末年殺孽太重,那時候有不少神仙受了天罰灰飛煙滅,後來到了鄴戰一輩的神仙就已經不太行了。”說着一笑,”我則算是個異數。”
廣胤道:”父神和母神的女兒,自然是要多受些眷顧的。”
二人沿着那蓮池中央的小徑走過去,有長得高一些的蓮莖已經攀上了小徑,摸上了行人的腳。兩名小婢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廣胤遠遠地瞧見前方高處有一座亭子,道:”前頭有落腳處,可要休息片刻?”
曦和唔了一唔,停下來回過頭問那兩個小婢:”前面是什麼地方?”
其中一名小婢行了禮,回答道:”前頭是二皇子殿下的宮室,二位已經逛過了蓮塘,從這邊往左轉便能進鳶尾園了,那處有假山林木,景緻更是獨好,只需從這亭子繞過去便好。”
曦和點了點頭:”那咱們去亭子裡坐坐,便從這兒過去罷,也免得打擾別人。”
廣胤牽着她往涼亭那邊去,走上了幾級階梯,擡起頭,目光微動:”看來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
然後牽着她走了進去。
亭中有四個人,一人坐在石凳上,一人彎着腰站着,另有兩名宮人立在一邊垂首侍候。
曦和略略看了看,那坐在石凳上的男子一身紅色的錦衣,穿得頗爲貴氣,而那彎着腰的中年男子則低着頭,雖然看不見神色,但額上明顯冷汗涔涔。
她唔了一唔,看來進來得不太是時候。
二人在亭子邊上的長凳上尋了一處安靜地坐着,後頭跟着的兩名小婢亦沉着地跟進來,立在一旁,原本容納了四個人的亭子,此時忽然變得略顯擁擠了起來。
曦和二人固然是不介意,但另外二人想來是不太高興的。
只見那紅衣裳的公子轉過眼來,目光分別在那一大一小身上掃過一眼,問道:”你們是何人?爲何本殿從來沒見過你們?”
原來是個皇子。
廣胤並未說話,立在一邊的小婢伶俐地上前一步,對着那自稱”本殿”的男子行了禮,道:”回二殿下的話,這二位是陛下的貴客,眼下正落塌於蓮華苑。”
願來這就是先前他們所說的二皇子。
這位二殿下想來眼下心情並不太好,雖然扭過了腦袋來,站在他身前的那位中年男子仍舊彎着腰一頭的大汗。
曦和正思量着,自己既然不能驚動這些個凡人,那麼此時瞧見這個身份尊貴的二皇子是不是應該打個招呼,卻聽得那方先開了口——
”蓮華苑?什麼貴客會住在蓮華苑?”或許是等了這片刻卻並未得到想象之中的尊敬,身份尊貴的二皇子口氣算不上好,”本殿正與太師議事,你們擅自闖入打斷,還不趕緊請罪?”
曦和頓感驚奇。
他們尚什麼都沒幹呢,就要爲打斷他們議事而請罪了,唔,看來這個二皇子的面貌雖生得不錯,心眼兒卻不佳。
有生以來頭一回遭受鄙視,這滋味當真是新鮮。她正準備開口將這二皇子堵一堵,餘光卻瞥見那一旁的小婢面色爲難眼神顫抖,明顯是擔心他們二殿下得罪了跟前這兩位惹不起的高人,鬧出什麼動靜來,到時候恐怕他們也要連着受罰。想到這一層,她到嘴的話便又收了回去,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正準備息事寧人,卻在跳下長凳轉身的時候被廣胤拉住了。
她回頭望向廣胤,只見他面上神色微冷,嘴角卻仍舊銜着笑,與第一回在成年禮宴席上她所見的那一副冷麪神君的模樣幾乎沒差。
緊接着,便聽得他閒閒發話:”你,曉得我們是什麼人?就這般同我們說話?”
她頓悟。
她雖是鄉野避世之人,對這種事一向不甚理會,但廣胤可是天宮上的人,且是天族的太子,年輕人顯然都要氣盛些,平白受了些氣,自然是要討回來的。這麼想着,她覺得自己的判斷很對。然則,她卻並不曉得,廣胤雖然貴爲天族太子,平日裡對這些事倒也並不太理會。
她心裡默默地爲那二皇子上了兩炷香,以廣胤那個脾性,這麼子被人冒犯,想來是不會給別人什麼好臉色的。
果然,那二皇子立刻被廣胤這個姿態給震住了,隨即面上怒意更甚:”你們這些來歷不明的人,在我天祈皇宮裡,竟敢如此同本殿說話,你可曉得本殿是誰?”
曦和覺得這二皇子忒跋扈了些。
”我們曉不曉得你是誰不要緊,只是你父皇請了我們在此下榻,他都以此禮遇,你卻在這裡隨意呼喝,難道是已經不將你父皇放在眼裡了?”廣胤淡淡道,目光飄過那一邊仍舊僵硬着彎着腰的中年男子,”或者說,身爲皇子,不勤習政事卻在此與朝中大臣蠅營狗苟,這纔是你身爲皇子所應當做的麼?”
見那二皇子的面色明顯一僵,曦和恍然反應過來,原來凡界帝王家的諸多忌諱裡,還有結黨營私這一條。看着那人的臉色青得猶如一頭撞在了苔蘚上,曦和覺得,廣胤這個用詞用得也忒難聽了些。
二皇子回身看了一眼那仍舊彎着腰一動也不敢動的大臣一眼,憤憤地一揮袖:”你先退下。”那語聲裡頗有些惱羞成怒的味道。
大臣連忙告退,走時腰也沒能直起來,順勢在臺階上絆了一下,險些摔倒,擦了擦腦門上的汗,加快腳步悶着頭往前走,沒兩步又忽然撞上了一個人。
曦和在心裡爲這人捏了把汗。
這時候,二皇子亦轉過眼去,瞧見那一幕,面色愈加崩裂。
只見那大臣在撞了人之後擡頭看了一眼,下一刻便撩了袍裾跪在石子路上:”參、參見……太子殿下!”
曦和望着那大臣前頭的一隊人,然後咂了咂嘴。
唔,看來今日這御花園真實了不得的熱鬧。
秉着一副認真看戲的心情,她重新挨着廣胤坐回去,擺了個比較舒服的姿勢靠在亭柱上,遠遠地望着那底下的戲碼,雖然這個距離尚無法清晰地瞧見那下頭髮生的事情,但那二皇子此刻的表情,卻是十分讓人舒心。
遠遠地瞧見被那大臣跪了的年輕男子一身淡金色的錦袍,頭頂金冠束髮,瞧不清面孔,但身量還算是高大,氣度也算是挺拔,身後跟了八名宮人,身邊還有個年輕漂亮的姑娘。
那大臣伏跪在地上,與那被稱作太子殿下的年輕男子不知說了些什麼,後者擡頭掃了一眼亭子裡僵硬地坐着的二皇子,然後擺了擺手,讓那大臣起身退下了。
然後一隊人馬十分緩慢卻目標明確地朝着亭子裡殺過來。
待得那淡金色的身影出現在亭子前面,那二皇子終於如夢初醒,連忙站起身,對太子行了禮:“見過皇兄。”
太子擺了擺手,頗爲親切地虛扶一把:“都是自家兄弟,二弟不必客氣。”
一邊的姑娘亦頷首:“二皇兄好。”
二皇子到底也是自小受皇家薰陶長大的,面子上的功夫也做得很足,很快調整好表情,對着那公主點了點頭,露出的笑容堪稱和煦:“皇兄,三皇妹,我看你們二人一直都是往宮外跑的,今日怎麼有空來這偏僻之地?”
太子笑了笑:“咱們兄弟倆許久沒見了,今日不過是來瞧瞧你,看看是不是又長壯實了。”說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甚是親和,外人若是不明就裡,還當真會以爲這真是一對兄弟情深的好典範,“另外聽說父皇有貴客在蓮花苑下榻,特地來拜訪……誒?”他的目光落在了一邊的廣胤與曦和身上,愣了愣,“你們是……”
衆人的目光都轉過來。
曦和看着那太子的臉:“你……我怎麼覺得有點眼熟?”然後又看向跟在他身邊的那位三公主,微微睜大了眼睛,“哎,你們是那天在江上的……”
話未說完,那太子便快步走上前來,對着二人行了一個大禮,面上浮現喜色:“真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在宮中竟也能見到二位,上回二位的對在下與舍妹的救命之恩,在下還未來得及報,令在下甚是苦惱,此番竟還能在此相遇,當真是天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