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樵一怔,有些無法理解:“她爲何要這樣做?”
“流琴先天不足,性命很短,大約是在快死的時候,朽翁與她做了交易。拿人好處幫人辦事,這不是理所當然的麼?”
“你是如何知道她先天不足的?”
“你一定已經知曉,在枉死城,是曲鏡救了我。”曦和見他頷首,繼續道,“那你可知爲何枉死城困不住他麼?”
弈樵不解。
“蛟這種妖物,與龍很相似。龍有龍珠,蛟有蛟珠,只不過龍珠陰陽錯綜交織,蛟珠卻是陰陽分劃各半,且就是蛟的心臟。雌蛟產子時,新生兒會帶走母體內蛟珠的元氣。但曲鏡出生的時候,帶走了他母親的半顆蛟珠,且正是那陰的一半。”
弈樵一驚。
“這是吳江告訴我的。他說當初這母子兩個都快要死了,其父則求到了如來跟前,如來慈悲,認爲他們二人命不該絕,便幫曲鏡融合了體內多出來的陰珠,且救了他母親。”曦和繼續解釋道,“所以曲鏡自小能見常人不能見之物,能觸常人觸摸不到之靈。懸河會洗刷死魂的執念,也會剝離生魂的生氣,而曲鏡在進入枉死城之後,體內多出來的那半顆陰珠便讓他很快融入那個地方,就像一個活着的死人。”
“而正是因爲如此,在流琴出生時未能獲得母體足夠的元氣,因此蛟珠不完整?”弈樵很快便醒悟過來。
曦和頷首:“流琴早該死了,是朽翁救了她。”說着微微笑起來,有些諷刺,“她幫朽翁辦事,朽翁不僅救她的命,且設計將我弄死,幫她除掉眼中釘,如此她便能理所當然地嫁給廣胤。如此一舉兩得,她還不會做麼?”
弈樵微微一嘆:“這世間的情愛真真讓人入歧途……這個公主,年紀輕輕的,便有了這等心魔啊。也是可憐人。”
“是啊,可憐人。”曦和閉上眼睛,“流琴雖然愛廣胤,卻不能全身心的愛他,甚至將他害至如此境地。”
“而曲鏡明知未辨生死,卻仍舊追着你去了枉死城……”弈樵搖搖頭,“這對兄妹,委實不怎麼像兄妹。”
曦和閉着眼睛,弈樵也不再說話。室內就這樣沉默了下來。
窗外的陽光照進來,帶着紫藤蘿獨有的淡淡清香。
坐了一會兒,曦和忽然問道:“榭陵居呢?”
提到這個弈樵就開始頭疼,先灌了一杯茶,繼而將先前在四帝臺找到他的事情說了一遍,然後道:“到現在所有人都在找他,長淵在找,廣胤也在找,但一直沒有消息。時間恐怕不多了。”
“榭陵居擅長隱匿,越接近成功他便會越謹慎。”曦和皺眉,“我答應過天祈朝的皇帝,保皇后毫髮無損,必須在朝華姬的新魂控制身體之前找到他們。”
“六界之大,咱們也找不出半個與榭陵居相熟的人。咱們從頭至尾都不曾瞭解過他,連線索都沒有……真真大海撈針一般。”
“此術法雖然陰毒,對靈氣的需求卻不少。他只可能待在天界或靈界,去找靈氣濃度高的地方。”
“我們也知道這個理兒,天宮、渚中、丹穴山、四帝臺……能找的地方都找了。”
“浮屠星海呢?”
“星海太大,一直有人在其中搜尋,但至今無所獲。”
“落神澗呢?”
“落神澗雖然靈氣多,即便再奇峰險谷,也就是望一眼的事兒,怎麼可能藏人?何況那地方有閻燼,榭陵居再蠢也不可能選個那般不安全的地兒。”
“有道理……還是叫人去看一看罷,萬一真的是在那兒走漏了,豈不要悔青了腸子。”
弈樵頷首:“行。”
“幫我把這個拿走,我再睡一會兒。”曦和微微擡起上半身,讓弈樵抽走軟墊,自己重新挪下去躺着,“你們且先吃飯,不必等我。也不必一直陪着,白白浪費那許多工夫。”
“那我將安魂傘拿去給廣胤,你且將養着,有渺祝在,萬事皆聽他的,切不可任性。”
“好好好,都聽你們的。”曦和嫌他囉嗦,索性閉上了眼睛,“把窗戶給我關上。”
弈樵望着她,無奈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起身關窗出去了。
……
…………
自婚禮之後,已經過了七日。
這七日中,流琴始終不曾見到廣胤一面。而這一日,跟前的婢女忽然通報說太子殿下回來了,她喜出望外,連忙梳妝打扮,趕往書房見他。
卻在書房門口被攔下。
阻攔的宮人十分有禮:“感謝公主好意。只是殿下方歸不久,身上恐有些乏了,此刻並不想見人,還請公主暫且回寢殿去,若殿下想見公主,自然會通傳。”
“連我都不見?”流琴的臉上有些不好看。
宮人依舊道:“殿下疲憊,我們也不好進去打擾。還請公主暫時忍耐。”
流琴望了眼禁閉的房門,咬了咬脣,心有不甘卻不敢硬闖,點了頭先回去。誰料到,半路上卻遇見了弈樵。
弈樵先前雖然受曦和之託留在天宮照料廣胤,但自廣胤宣佈與流琴的婚事之後便搬離了廣晨宮,轉而住到了廣瀾那裡,因此除了大婚之日,並未見過流琴。
此刻弈樵原本心情不夠明朗,瞧見不遠處小徑上流琴走過來,眼看就要狹路相逢,就乾脆當沒看見,不予理會。誰曉得這位流琴公主倒是很識得禮數,見到他反而停下了步子,依天宮的禮制行了一禮:“上神安好。”
這下子弈樵即便再心情不好也不能裝作沒看見了。
他停下腳步,望着流琴道:“公主尚不是我天界人,無需對我行此大禮。”言罷徑自從她身旁走過,分明是極窄的小徑,卻連一片衣角也不曾捱上邊兒。
流琴行完禮尚未起身,便遭如此對待,姿勢僵在那裡,微垂的臉頰上顏色變幻,須臾直起身,回頭望了一眼弈樵前往的方向,略一思索,便對跟隨的宮人一招手:“去殿下書房。”
流琴猜得不錯,弈樵確實是上來找廣胤的。
她尾隨後者回到先前自己離開的書房,本以爲弈樵也會被攔下來,誰知那門童見了弈樵,連通報都未通報一聲,便開門讓他進去了。
此前後之態,雖無二致,然則此等待遇,何啻天壤之別。
藏在樹叢後面的流琴面色鐵青,但她還不至於蠢到自己打自己的臉,至少要等到弈樵出來,她才能再現身。
書房中。
自從曦和走後,廣胤便命人在書房裡放了牀榻,橫豎他也不怎麼回來,難得回來便在書房休息一晚即可。今日他確實如那門童所言,身形疲憊需要休息,因此此刻僅着白色中單,卻因弈樵前來而不得不從屏風後走出來。
弈樵已經見多了他那張沉凝寡言的臉,卻仍舊爲他眼中日漸血紅起來的雙眼感到心驚。
廣胤眉宇間有倦色,更襯得那雙眼睛突兀肅殺,他看向弈樵,神色冷冷淡淡的:“上神來有何事?”
“我此番來無別的事,只是受丫頭之託,將此物給你。”弈樵的神情亦十分寡淡,分毫沒有數月前的熱絡之意,他從袖中掏出一塊黑布包,放在書桌上。
廣胤行至書桌後,將其取來,打開包裹的黑布,看見裡面泛着幽藍色彷彿不屬於此界的石頭。
他不明所以:“這是……?”
“枉死城的安魂傘。朽翁說此物能護你元神周全,但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弈樵道,“她九死一生爲你拿到了這個東西,用不用在你。”
廣胤握着石頭的手一緊,眼中卻並未流露出太多的情緒:“她果然受傷了?”
弈樵忽然煩躁起來:“你既然同她一刀兩斷了,再問這些做什麼?”沉默了一下,他捂了捂額頭,暫緩了語氣,卻依舊沒有溫度,“她此番魂魄受到重創,至少要經三次涅槃才有修復的可能。她拼着一口氣來青要山找你,你就是那樣迴應她的。”
廣胤微微垂下眼,面上波瀾不驚,眼中血色卻變得深了幾分,如同浸滿了血淚。手中的安魂傘幾乎要被他掐出印來。
“代我對她說聲抱歉。”
弈樵冷了臉:“你若真的覺得抱歉,最好自己去她面前說。不過最近她再養身子,受不得刺激,你最好別出現在她眼前。”
廣胤握着安魂傘的手緊了鬆,鬆了又緊,最終“嗯”了一聲。
弈樵送到了東西,片刻都不想多待,轉身便欲走。走了兩步又忽然停下來,背對着他,眼中有些無奈,有些悲涼:“廣胤,這萬把年來,六界之中的年輕人,我最欣賞的就是你。如今你究竟爲何如此,我卻參不透。只是,你此番做的這樁事,委實不太好。”
廣胤沒吭聲。
沉默常常令人心發冷。
弈樵稍稍轉過頭,半回着身:“事到如今,我只想問你一句。”他望着他的眼睛,有些寒涼,“此番若非曲鏡捨命相救,六界之中便再也沒有曦和這個人了。若她真的沒能回來,你心中可會有半點的歉疚?”
廣胤眸中似有暗紅的流光,如日暮時分西海之西湯池滾燙的紅水,只是那股平靜,卻如碧虞山的風雪一般,幾乎要凍結人心。
“我此生都虧欠她。”他道。
此生虧欠,卻無法彌補。
弈樵已經不再憤怒,心中只一片慼慼寒涼:“告辭。”言罷頭也不回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