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神澗煞氣涌動,冥河穢氣上漲,洛檀洲卻萬年如一日地風平浪靜。
青櫻訝異於曦和忽然回來,原本想抱着她的腿撒撒嬌,卻見她滿腹心事並不太想說話的模樣,有些低落地自己待到一邊去了。
白裙拂過青草地,曦和揮袖遣散了草地上四處蹦跳的雪兔,站在了雪櫧樹下。
她的手輕輕撫上粗糙的銀色樹皮,仰頭望着那陽光下炫目的枝葉,一顆顆樹葉猶如明珠,最小的僅有指甲蓋那麼大,最大的比之曦和房中的妝臺鏡還要大上一些,顆顆光滑瑩潤,散發着不屬於塵世的光。
“白笙。”她輕喚了一句,緩慢地靠着樹幹坐下來,低垂了雙眼,“我有些事情想問你。”
雪櫧樹的枝葉在風中輕輕地搖動,發出簌簌的響聲。有瑩白的光從枝葉末端向樹幹遊走,再經過樹根,最終在曦和的視線中凝聚出一雙赤足,有銀色的衣襬落下遮住了腳。
她擡起頭。那逾十萬年不曾見過的身影映入眼簾。
眼眶忽然溼潤了。
她望着那一身銀袍的中年男子,張開雙臂,那神情竟然有些委屈,像是個被人欺負了卻無處宣泄的孩子:“抱。”
白笙無奈地笑笑,蹲下身來,摟住她,輕輕地摸了摸她的發頂,如一個大人撫慰着自己的孩子:“小主人受苦了。”
男子有一頭淡銀白的長髮,柔潤地披散,他的懷抱沒有溫度,卻莫名地讓人安心。
曦和抱住他,終究還是忍住未哭,半晌不說話。
白笙也不動,就這麼由她抱着,垂頭望着她的發頂,微微嘆了口氣。
過了許久,曦和才鬆開他,擦了擦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不準取笑我。”
白笙溫和地笑了笑,在她身邊坐下來:“小主人長大了這麼多,我本以爲你已經不會撒嬌了。”見曦和紅着眼眶瞪過來,他笑着道,“小主人有心事,想要知道什麼,可以問我。”說着眨了眨眼睛,“我知道小主人動情了,也見過那個年輕人,看着不似個輕浮孟浪之輩,只是此路坎坷,還是謹慎爲好。”
“我們不說這個事。”
“好,不說。”白笙知道她有心結,微微一笑便不再提,“小主人還要趕往幽都罷?你想問的,是有關魔神的事情?”
曦和點點頭。
“當初魔神究竟是如何留下了元神,究竟有誰在幫他打碎封印,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道,小主人,你現在的想法很危險。”說到最後一句,白笙的神情微微嚴肅起來。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曦和揉了揉眉心,道,“閻燼太厲害了,只要他不死,六界有朝一日必遭大難。你難道願意當年天地大戰重演麼?”
“我只知道,不論什麼樣的困難,小主人都能克服。而一旦想要同歸於盡——”他頓了一下,“那就什麼都結束了。不僅辜負了那些愛你的人,也辜負了當初父神母神的苦心。”
曦和凝視了他片刻,道:“如果能做到,我會努力活下來。”
白笙搖搖頭,雖然沒有說話,卻明顯仍是不贊同。
“好了,我不是來跟你說這些的。”曦和拉住他的手,認真地道,“那個孩子,你見過的,體內有閻燼元神的孩子,他現在的狀況比當初我帶他回島上時更糟糕了。他……”這對着別人始終難以啓齒之事,她對着白笙只是微微一猶疑便說出來了,“他迷戀我的血。”她見白笙垂下眼,搖了搖他的手,“這個事……你覺得是怎麼回事?”
“此事……我不知該不該由我來告訴你。”他沉默了許久才道。
“除了你,還指望誰來告訴我?”曦和驚訝於他果真知道原因,同時自己也有一些猜測,“他從我的血液裡抽取我的元神,難道是因爲你曾經養育過我們的魂魄,元神同根,他才……”
“是。”白笙毫不猶豫地點頭。
“這太荒唐了。”她皺眉,不由自主地想到息衎在吸血時變得血紅的眼睛,心底流過一股寒意,“從血液中攝取元神……”那一夜在平王府發生的事情深刻地印在她的腦海中,那一刻閻燼分明佔據了息衎的大腦,不僅吸了她的血,還做了那麼過分的事。若非當日身體的痛楚分分明明,她幾乎不敢相信那個從前對她百依百順的閻燼哥哥竟然會對她做那樣的事。
“這不是第一次。”白笙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忽然道,“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曦和驀地凝眸:“什麼意思?”
“魔神曾經吸過你的血。”白笙頓了一下,補充道,“而且不止一次。”
“不可能。”曦和道,“我一點都不記得。”
“你確實不記得。那是因爲他讓你忘記了。”望着她驚怔的神色,白笙反駁得不留餘地,“小主人當初還很小,魔神有一次沒忍住吸了你的血,當時你很害怕,他抹掉了你的記憶。”
“怎麼可……”
“有了第一次之後,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你的身體虛弱到瞞不住了,父神和母神才發現事實。”
曦和怔怔地望着他,彷彿是在思索此話的可信度,她當然知道白笙絕不可能欺騙自己,但仍舊呆了許久,才輕輕問道:“可他爲什麼要吸我的血?”
“因爲他活不下去了。還有,”白笙停頓了一下,“他愛你。”
“我不明白。”
“魔神確實受我孕育,但我只是給了他活下去的機會。他的元神是不完整的。”白笙道,“當初閻燼誕生於不盡木邊,受風火雷電輪番摧折,只不過是個該轉瞬即逝的生命,可我看他可憐,且在那樣的地方能生出神靈實乃相當難得之事,便一時心軟,將他收入體內養育,很久之後才被父神帶走。但他先天不足,即便是我也無法爲他培育出完整的元神,最多七八萬年便該至大限,誰知後來小主人跟他又有了這麼一重關聯,他便借了你的元神以苟延殘喘罷了。”
曦和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喃喃道:“怎麼會如此?閻燼一直待我那樣好,你如此說來,他竟是要以我的命換他的命?”
“事實如此。”白笙道,“然而魔神此人不能以常理度之,此事在他眼中,卻並不只是這個意思。”說到此處,他有些微的猶豫,“當初我看他的形容舉止,並非只是想借你的命續他的命,而是……原本他已經要活不下去了,藉此法卻能與你融爲一體,永不分離。”他看着曦和不停變動的神色,“小主人,其實魔神他……”
“我知道。”曦和再次不由自主地想到在平王府那一夜閻燼對她做的事,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但這種事情實在難以啓齒,“他……”
“小主人不必說,我都知道。”白笙的眼中縈繞着淡淡的傷感,或是心疼,“當初小主人年紀太小,並不懂得這些事,魔神甚至等不到你長大便已陰陽兩隔。如今他想要回來,一定會想要得到你。”
“用什麼方式得到我?”她已經大概猜到了這種可能性,微微冷笑,“即便他重歸六界,元神還是不完整,仍舊需要我的元神做養料不是麼?”
白笙頷首,語氣中有幾分擔憂:“魔神嗜殺,倘若被他得逞,六界都將面臨浩劫。但即便如此,小主人你也並非一定要……”
“如果我活着,那他也永遠活着,不是嗎?”曦和微微一笑,“我活了這麼久,到現在,也沒有什麼遺憾了。”她拉着白笙的手,撥弄着他的手指頭,“你說,現在的我跟閻燼相比,誰強一點?”
白笙笑了一下:“當今六界靈氣遠遠不如洪荒,但小主人天賦異稟,如今六界中修爲無人可及。”
“我問你閻燼,別給我打馬虎眼。”
“你們倆又沒打過架,我怎麼知道?”
“你就猜一猜?”
“唔,那我猜一猜……”白笙煞有介事地想了想,“估計還差一點。”
曦和有些泄氣。
“不過,魔神畢竟無法再恢復到巔峰狀態了。”白笙安慰道,“小時候打不過他,不代表現在打不過。”
“要是現在還打不過他……那就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神仙無法自行毀滅元神,就連死不死都要由他說了算。”
“如果魔神吞噬了你的元神,那你也不算徹底死了,你們倆的元神都會存活在他的身體裡,只是你再也感覺不到這個世界——你的全部世界就是他。”
“聽起來真可憐。”
“是啊。”白笙摸了摸她的頭髮,“小主人,聽我說,一定要珍惜自己的性命。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不要放棄父神和母神費盡周折給你留下的生機。”
“我知道。”曦和應了一聲,卻又像根本沒聽見他的勸告一般,“如果閻燼的元神壓倒了息衎的元神,那以後息衎,不對,廣胤的身體就是閻燼的身體了……這樣想着總覺得很奇怪。”
白笙笑了:“那是因爲小主人你愛着那個人。”
“可那又有何用?”曦和笑得有些傷心,“我愛他,甚至曾經相信他愛我,可是……如今,不論他是否愛我,都不能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