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廣胤腳步頓住。
他似是有些愕然地低頭看了一眼,然後回頭看向她。
曦和此刻亦對自己方纔的所爲有些驚愕,對於廣胤這等無禮的行爲,按理來說她應該感到不悅纔對,而方纔心頭涌起的那一股情緒轉瞬即逝,分明快得抓不住,卻清晰強烈得猶如仍在腦中。
可她已經想不起來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受了。
廣胤回頭凝視着她,微微睜大了眼睛:“你……”
曦和頭皮有些發麻,只當自己方纔魔障了。她並沒有看漏廣胤眼中閃現的那一抹不可置信與強自壓抑的驚喜,但在那一刻心裡卻產生了一絲退縮的情緒,本能地掩飾自己方纔的反應:“咳,我……”可一時又找不出什麼好的藉口來。
她看着廣胤眸中的光黯淡下去,心裡有些內疚,但還是微微用力將手從他掌中抽出來:“我們還是……”
可就在她的手即將脫離他的掌心時,他再一次更用力地握住了她。
曦和怔住。
廣胤微微一笑,那眸中瞬變的情緒已消散不見,神色溫和親切得彷彿並沒有用那麼大的力道握住她的手一般:“繼續走罷。”
曦和舔了舔乾澀的嘴脣,被他拉得小跑幾步跟上去,假裝什麼都未曾發生。恰好此時旁邊有一陣仙氣騰騰而來,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只見一名小仙從東面小跑而來,微微喘着氣停在二人面前,想來是認得廣胤的,先規規矩矩地行了禮,然後道:“太子殿下,今日星君外出不在府內,殿下來此可有什麼公務?”
廣胤道:“沒甚公務,隨便逛逛。”
那小仙繼續保持着行禮的姿勢問道:“既然如此,殿下可需要小仙引路?”
“不必了,做你自己的事去罷。”廣胤淡淡道。
那小仙又行了禮,一路小跑着又退下了。
曦和望了一眼那朝着不遠處菜園子奔去的神仙,道:“這司命倒是將下人調/教得很懂禮數。”
廣胤笑了一聲:“司命這個人,每日除了寫寫命格簿子編編恩怨情仇的故事,就沒甚旁的事可做,自然要找下面的神仙來打發時間。”
曦和點頭表示知道了。
二人又繼續走了一段,發現周圍除了起伏的丘陵草地就是小路兩邊的茅草屋和菜園子,並無什麼搶眼的風景,曦和咳了兩聲,問道:“這裡四處看去都是茅屋菜地,哪裡有什麼有趣的東西?你可別是誆我給司命碾草坪來了。”
廣胤一笑:“真正有趣的東西並不是用眼睛就能輕易瞧見的,要親身來體驗才曉得其中趣味。”
“那你倒是說說什麼纔是有……誒?”曦和腳步頓下,目光停在小路邊的水車上。
廣胤也望過去。
曦和語氣中帶着些訝然:“天界的神仙,怎的會用凡間的東西?”
廣胤一笑,帶着她向着那建在溪水上的水車走去:“司命這個人是個閒人,同時也是個奇人,這二者合二爲一,便有了些付諸實踐的奇思。二十一天的神仙平日裡都不用法術,也沒有侍奉的仙娥,種菜養豬煮飯喝水一切都自己動手,這也是他定下的規矩之一。”
曦和點點頭:“一個白日飛昇的地仙,卻仍有這等覺悟,委實難得。這些神仙倒也服得他管束,確實不簡單。”她來到水車邊,探過身子伸出手去接從那水車上滾落下來的溪水,清涼晶瑩的水從手中流過,她笑起來,“如此一來,我都有點想見見這位司命星君了。”
“你眼下住在天宮,若是想見誰,隨時都能見到。”廣胤望着她探身去夠那流水的動作,淡淡一笑,“我看你平日裡也不大愛用法術的模樣,想來司命的作風很得你的歡心。”
曦和手裡接着水拋了拋,道:“生來仙胎的神仙和那些散仙地仙原本就不同。像我和弈樵這樣的,與天地之靈一同誕生,所謂的法術在他們看來纔是法術,而對於我們來說,這些東西就是身體的一部分,與呼吸走路是一樣的,談不上什麼動不動用。”她捧了一捧水往自己臉上灑,弄得臉上溼漉漉的,轉過身來,擦了擦眼睛上的水,烏黑的髮絲軟軟地貼在臉頰上,“何況,做神仙從出生到羽化至少也有三五萬年,不像做凡人一般,一世短短數十年,許多事情都沒有時間堅持下去,做神仙的,基本上都沒有什麼可急,一切都要慢慢地仔仔細細地來纔好。”
廣胤望着她的眼睛,想了想,頷首:“嗯,說得有理。”
曦和跟着廣胤在彎彎曲曲的小路上走,一邊慢悠悠地打量着周圍的景色。
司命星君治下的二十一天,雖然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供觀賞的東西,卻意外地很賞心悅目。
雖說是千篇一律的茅屋菜地流水牲舍,卻並不讓人感到單調。有些神仙掄着鋤頭在地裡鬆土,有的扛着扁擔水桶從溪水裡打水挑回住處。禽舍旁的木欄中一羣一羣的雞鴨擠在一塊兒,隔壁豬圈裡剛生下來的小豬笨拙地拱了拱籬笆,又嚇得那些雞鴨成羣地跑起來。
這等景象,與凡界農家全無二致。
曦和雖然每萬年下界一次,也有不少從凡界飛昇上來的弟子,對凡界算不上陌生,卻待的時間也並不長,很少靜下心來在城裡城外閒逛,因此對於凡人的生活也並不熟悉。此番與廣胤一道不疾不徐地走在這如同鄉間小路的地方,緩緩看着那些神仙近在咫尺之地一件一件地做好日常瑣事,忽然覺得凡人雖然壽命不如神仙那般長久,卻別有一番神仙輕易無法參透的樂趣。
她望着不遠處一名年輕的神仙順着梯子爬上梨樹,上半身被茂密的枝葉遮住,卻還能看見他將樹上的梨摘下來,然後一個一個地扔進擱在地上的竹簍裡。她忽然想起來身邊這個人似乎也曾在凡間待過,雖然只有短短几十年,但在凡間也是人的一世了,她擡起頭問道:“你在凡界的時候,可也曾爲這些柴米油鹽之事終日忙碌?”
廣胤道:“凡人爲求生存,自然有自己每日必須做的事,但也同我們一樣,並不是除了吃穿就沒有其他事情可幹的。柴米之事誠然重要,但人心這個東西最難參透,除了填飽脾胃,凡人還有許多事情要去做的。”笑了一笑,“抑或居於世外,儘管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做,也能安安穩穩地終其一生。”
曦和歪着腦袋想了想,一笑:“那看來做凡人和做神仙也沒什麼太大的分別。”
廣胤望着她,眼中浮現出一抹難以名狀的情緒,似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半晌一笑:“是了,除了性命的長短,幾乎沒有什麼分別。在凡界時,生老病死便是一世,我總以爲六十年已經很難熬,長得耗盡了一生。然而等回到天界來,三千年,轉眼也就一晃而過了。”
曦和覺得廣胤說這話時神情有些不對,但也未出言詢問。她知道廣胤下凡歷劫乃是自己造的命格,連司命都無權過問,如他這等神仙,在凡間的命格想來也不會過得太風平浪靜,那一世雖然僅短短數十年,對於其他神仙來說,只是轉瞬即逝,而對於他而言,卻到底是完完整整的一世之念。
她摸了摸溼潤的鬢髮,道:“你該不會要陪我在這裡走一天罷?就算不累死也要煩死了。”
廣胤笑了笑:“你想要做什麼?”
她撇了撇嘴:“不是你帶我來的麼?現在還來問我?”
廣胤想了想,道:“你可曾自己動手做過飯菜?”
曦和搖頭。
“那就好辦了。”廣胤彎身牽起她的手,她也自然而然地伸出手來擱在他的掌心,隨着他向前走去,“司命這裡幾乎什麼都沒有,唯獨炊具不缺,你活了這麼長時間恐怕連鍋都未曾碰過,今日便讓你試試凡人的生活。”
“可我不會。”
“我教你。”
司命星君的居所比二十一天其他神仙的要稍稍大一些,但那些多出來的地方也只是爲了放書之用。曦和與廣胤走進院落的時候,有兩名個頭很小的神仙迎上來,看見是廣胤帶着個小姑娘,便言明瞭他們家主子今日有事外出,然後問明瞭二人的來意,未加阻攔便讓他們進去了。
廣胤帶着曦和輕車熟路地繞過廳室從後門進入了司命精心培育的菜園子,望着面前一大片菜地,道:“二十一天雖然不比上面幾天無四季之變,但氣候也還算溫和,什麼菜都能種一些。”說着走到一旁取了竹籃子遞給她,“你想吃什麼就自己採,司命雖然小氣,但這一點面子還是會給我的。”
曦和接過裡面還有一點土的竹籃子,望着眼前五顏六色的菜地,深深地覺得司命這個人口味實在很豐富。
逛了一個上午,此時看見如此豐滿的菜園子,她也不由得有些餓了,想了想,目光落在菜園西北面的一角:“那……就從茼蒿開始吧。”
廣胤往那邊看了一眼,目光頓了頓,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忍不住告訴她真相:“其實,那個是……胡蘿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