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蕭儒不明箇中情由,其實,羅心對自己中毒一事,也是莫名所以。先前就已懷疑是王貴妃所爲,但又一想,哪有那麼傻的人,一面親近一面下毒,做得這麼明顯無異於害人害己嗎?殊不知這毒另有蹊蹺。
原來,王貴妃本是民間一個落難女子,機緣巧合,受朝廷兵部尚書賴天厚救助,被引薦入宮,皇上相中,至此大紅大紫非常得寵。而羅心甫一入宮,皇上整個身心便從她身上移去,轉眼就全放在羅貴人身上。她不由大急,心想:“如今剛見面不久就封爲‘貴人’,再過一陣子,那還了得,我不是連皇上的一杯羹都分不上嗎?”一面心急,一面暗中想着法子。
王貴妃天**美,一日數妝,日常胭脂水粉珍珠末兒,都是京城的一家叫做“女兒紅”的胭脂水粉店提供。店雖不大,奇貨可居,店中只有一位老嫗和一位年輕的夥計,主顧只有一家,就是皇宮的嬪妃們。王貴妃日常與進京送貨的老嫗譚氏相處熟了,互爲親信,這日見譚氏進宮,暗中告之有無能夠使人容貌漸漸變醜的妝藥?譚氏知她必有用處,又見王貴妃暗裡塞過來一張銀票,低頭一看,天哪,正是千兩紋銀呢,便不顧一切答應下來。過不了幾天,果然送藥過來,慎重告知:“貴妃娘娘,這藥服過一次就能使人臉上生瘡變形,終生不退,最奇是藥性發作緩慢而持久,發作的徵象又很自然,絕難看出是人所爲。”王貴妃喜之不勝,又許與重利,要她不可泄露。譚氏趕忙答口說:“這個自然,敝店多承娘娘關照,纔有今日業績,只是這藥好不容易弄來,是我的一位好友千辛萬苦才從兵部尚書賴大人那邊求得,我苦口婆心費了好一股子勁纔要過來交與娘娘,委實得來不易。”王貴妃知她心意,忙暗暗又塞過去兩張千兩銀票,堵住她的嘴風,她才姍姍而去。
王貴妃得了藥,想到這藥只一下到羅貴人喝茶的茶盞裡邊,不久以後羅貴人就會成爲一個醜八怪,而誰也不會疑心到我,皇上也重對我寵愛有加,那不是富貴罩頭此生榮華麼?越想越喜,轉過頭,發現王公公立在門側,臉上表情好生得意,一時未往心裡想去,嗔道:“王公公,你未曾通稟便這般無禮闖入貴妃娘娘的寢宮,小心皇上那邊怪罪下來,公公便會擔待不起了。”王公公唯唯諾諾:“回娘娘,奴才也是剛剛到來,一時不及先出聲通稟,實是無心之失,還望娘娘恕罪。”王貴妃做賊心虛,不欲別人過多停留,便問有事嗎?王公公道:“皇后娘娘那邊今兒個大起宴會,正缺幾個奴婢使喚,特囑奴才過來喚上幾個丫頭去那邊兒調度調度。”不久前,因和譚氏相見,王貴妃早就遣散了丫鬟們,這時聞言,忙道:“丫鬟們想必都在樓外花園裡,公公只管請便。”王公公才應諾出來。
王貴妃神不知鬼不覺,將毀容藥物下在羅心的茶盞裡,滿以爲大功告成,不料羅心服藥不到兩天,便被張秋衡御醫查知中了“百日斷魂毒”,王貴妃聞訊又驚又怕,纔想起可能受了譚氏愚弄,不免終日提心吊膽。另一方面,霍雄片刻不敢懈怠,一步步追查,問羅貴人中毒當日誰與貴人接近?宮女和太監均答:碰巧王貴妃來問候貴人娘娘,兩人在房中盤桓了盞茶功夫,那日王貴妃神情頗爲緊張。
霍雄急忙上奏皇上,獲得允許,便查到王貴妃身上來,偏巧王貴妃早在後悔當日行徑,一時氣憤鑄成大錯,正在膽小如鼠戰戰兢兢,哪經得起風浪和盤問?而霍雄又使盡手斷,三兩下功夫便被套出實情。霍雄順藤摸瓜,派人趕去“女兒紅”店中,發現潭氏及其夥計已在不久前雙雙死於非命,於是急忙擬寫一份調查文書,將王貴妃的陳述盡數寫上,還不忘加油添醋,把“潭氏的好友”從賴大人處“討得毒藥”這事誇大其詞,反正死無對證,賴天厚又是王貴妃的引薦人,這個虧吃定了。
果然,皇上暴怒,當場在金鑾殿裡質問王貴妃道:“朕待你不薄,想不到你居心叵測,下毒暗害羅貴人,此情當誅!”王貴妃顫慄慄道:“皇上冤枉啊,臣妾不知那是‘百日斷魂毒’,這實是‘女兒紅’的譚氏在陷害臣妾。”皇上怒哼道:“何人爲證,那‘百日斷魂毒’是何等厲害的毒藥,你若說不上一個出處,朕便要你立時受刑而死!”王貴妃慌了手腳,急悲泣道:“皇上,譚氏說,是一個好友從兵部尚書賴大人處討來的,臣妾真不知道是那什麼劇毒之藥,望皇上開恩哪!”
皇上疑心病甚重,一面道:“不管怎麼說,你害人之心可誅,來人哪,立刻推出午門外斬首示衆!”一面道:“立時逮捕兵部尚書賴天厚!”可憐賴大人一生爲公,晚來遭人陷害,落得階下囚人,當真讓人感慨萬端。
王玉瓊貴妃在午門外斬首,事後經宮女報說,羅心才知道,忍不住嘆道:“真是想不到,王貴妃爲人溫柔婉約,想不到會是這樣的人!”然後皇上進來,安慰說了下毒的人已經得誅,只一個賴天厚牽涉面廣,要等查實了纔好定罪,羅貴人你好生憩養,朕一定爲你作主之類的話。猛可裡,羅心想道:“聽雲妹說,這賴大人不是她的外公嗎?賴大人是個好官,怎會來害我呢?越想越不對勁,苦於無法分說,又想:“雲妹和孫伯父必已得訊,不知道他們會做何想法呢?我得尋個機會向皇上求求情纔好。”
這時,張秋衡已經趕往四川唐門數日了,羅心的毒勢越來越重。而李蕭儒在荒山掩蔽身形,也是身心俱疲,還要忍受那三日一發的傷勢,還要擔憂羅心的安危,日子過得相當的苦痛。
又過了數日,羅心正在病榻上想念李蕭儒。此時距離年關只有半個月,團圓之期,人還未能相見,更使人心急如焚。這日,霍雄和上官蓮夫婦一同來探,言辭頗多婉轉,羅心吃驚不小。霍雄目注羅心道:“羅貴人是個明白人,今皇上垂愛,機遇難求,還望羅貴人好好珍重呢!”羅心對面前的這兩個人沒有私毫好感,道:“霍大人這次到來,是作爲說客的嗎?”上官蓮接口道:“是與不是,還望貴人多多給予面子,皇上待我們不薄,我們臣民須得感恩圖報纔好,否則便很難收場了。”言下之意,是要羅心配合他們,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卻絕口不提李蕭儒的事。羅心道:“我只是一介普通民女,不懂夫人說的話是何意思,再說了,我哪裡敢說給不給霍大人賢夫婦面子?若有吩咐,就請吩咐吧。”霍雄忙道:“這個不敢,羅貴人正在是皇上慕愛的麗人,一言頂得千斤,這身價得來不易,只需好好服侍皇上,莫出支節,我們就感激不盡了。”他因是錦衣衛統領,負責宮中安危,目前對羅心來歷模糊,當然希望皇宮平安無事纔好,若是皇上有個驚嚇,任何人也吃罪不起。一面敷衍羅心,一面加緊搜捕李蕭儒。另外,李蕭儒的師傅“怪道人”蕭有道一生最是護短,霍雄也十分顧忌,若能一舉成擒那固然好,若一步有差,這怪道人找上門來,那麻煩可是不小——就算過陣子自己想方設法得來的那第一棵“七葉紫仙草”熬煉完成了,自個兒服下,也未必是怪道人的對手。事實上,怪道人若不是因着李蕭儒傷重,急於求尋解救之法,或許早就找上門來了。
自此,霍雄夫婦每日親來遊說羅心,先時口氣還很婉轉,後來居然誘之以利,話漸明朗:“如今皇上垂青羅貴人,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試想泱泱中華,有多少美女想這一際遇而不可得?那日在小清河畔,明明羅貴人與李蕭儒關係非淺,爲何如今還要瞞騙我們呢?這些日子以來,我們夫婦好言相勸,對你愛護有加,而皇恩浩蕩,羅貴人理當衡量情勢。”羅心心內打鼓,又焦又急,默不作聲。上官蓮又勸道:“還有一事,羅貴人千萬要顧及,就是平順王爺——你想想,王爺收認你作義女,自然對你十分看重愛護,這事兒若是揭了開來,皇上那邊稍一震怒,王爺一家便有絕大憂患。”羅心病重,聽了這話,心裡激動,禁不住喘息連連,只覺胸口痛得厲害,半句話也說不出。其實霍雄夫婦尚不知李蕭儒與平順王爺關係,實際上李蕭儒因着羅心纔會暫住王府,他們只是微微懷疑,既然羅心潛進王府,後來又被王公公無意中撞見,若李蕭儒與羅心同夥,那麼極有可能也一同混進王府。言下之意,竟與王爺一家作爲要挾。羅心氣憤填膺,想到義父結交這種人作爲拜把兄弟,真是不值,所幸現已脫離情義。她真是又憂又急,李大哥與義父,着實叫人擔心,若是兩者不能兼顧,我該怎麼辦呢?是爲着李大哥,還是王爺?想着,心如刀割,便下令送客。
翌日下午,御醫張秋衡從四川回來,途經皇宮大門,正值平順王爺進京請示皇上,要求面見羅心。兩人結伴而行。皇上耐不住王爺苦口婆心,答應見上一面,張御醫又告知這四川之行,雖未尋得解藥,卻與唐門掌門人相議出一套暫緩藥性發作的方法。皇上面色才稍安下來。
張秋衡領着平順王爺一起來到“貴人樓”。羅心正在睡夢中,平順王爺怔怔瞧着,面前的這丫頭臉色蒼白,憂形於色,真是讓他難過不已,想到悲處,這往後怎麼辦?不由得就流下兩行清淚,滴落羅心面龐。羅心昏昏然地,感覺臉上一寒,嘴角彷彿有鹹鹹的味道,微微地睜天眼來,望見平順王爺,一聲“義父”,牽動柔腸,伏在平順王爺懷中嗚嗚啜泣起來。一邊的張御醫也感動不止。
“好丫頭,好晴兒,別哭,別哭。”平順王爺一手輕拍羅心後背,一邊安慰這個義女,一邊自己也忍不住淚落如雨。不知爲何,他對面前的這個女孩子百般喜愛,直如親生。羅心也仿似見到世上最親的親人,心裡一股悲情、這數日裡來的苦楚委屈,就全在義父的面前化爲淚水涌將出來。
羅心放心不下李蕭儒,問起他來。平順王爺神色黯然,道:“李少俠自幾天前進宮查探你不成,從此就沒有回去王府,料是怕拖累王府上下,覓地而藏,暫時應該不會有意外。”羅心又由不得傷心了一陣。
平順王爺好生安慰羅心。張秋衡早就挨近羅心身側,爲羅心把脈看病,只覺毒勢更重,刻不容緩。想起這數日跟唐門掌門人切磋藥理,研出一種暫緩“百日斷魂毒”蔓延之法,當即回到自己的煉藥房,着手準備煉藥,同時示意平順王爺同往,密告一番話來,平順王爺又驚又怒。
原來,這一次唐門掌門人告訴張御醫,說王公公正是昔日唐門的叛徒。當年偷藥殺人,被逃出四川,唐門高手一路追蹤,後被他混入皇宮當了太監,便無從下手清理門戶。這“百日斷魂毒”正是昔日被偷的數種秘藥之一,無藥可解。料想這次羅心中毒,王公公脫不了干係。但是王公公安的是什麼心呢?
平順王爺氣得鬚髮皆張。因知這事牽連深重,王公公又是皇上身邊的紅人,一時不便公開,以免打草驚蛇反爲其害。兩人正在密談,門外有一個小太監來報,說王爺進宮甚久,皇上爲使羅貴人有暇憩息,特命人來送王爺回府。王爺曉得皇上心意,分明是怕自己從中作梗,不以義女留宮服侍,現乃是藉機“送客”之意,不便拂拗,告辭出宮。
晚上,月色朦朧,羅心躺在病榻上,思潮起伏,忽然之間,一個清脆的聲音低低說道:“羅姑娘,羅姑娘!”羅心定睛一看,站在牀沿的,想不到會是霍小玉,而寢室中的隨侍宮女,早已被她點中穴道拖向一邊去了。羅心剛叫了一聲:“霍小姐。”霍小玉已經俯下身,背靠向羅心,急道:“羅姑娘,小心些,我送你出宮。”不由分說,拉起羅心的手,將她的身子拉向背上背好來,急急舉步踏出貴人樓。
驀然間,一聲“嘿嘿”冷笑,王公公的矮胖的身影出現在夜色之中。霍小玉因見羅心,拉下蒙面黑巾,忘了重新蒙上,這時來不及了,立時便被瞧清面目。正在焦急失色之際,一支羽箭從斜裡射出,正中王公公後心,登時將他射了個一箭穿心,死於非命。霍小玉循着羽箭來勢望去,遠處有個人影閃了一閃,彷彿正是自己的爹爹,只閃了一兩閃,便消失在花木掩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