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錦雲站在“樸風廬”門口罵罵咧咧,蕭公子一時沒回過神來,竟然當場怔住——想想也是,人家折節送飯,自己吃了飯以一句“素無關係”下起逐客令,實在是有點不近情理,他擡起頭,望向孫錦雲,又垂下去,嘆息一聲。
孫錦雲得理不饒人,還想繼續喝罵,羅心又羞又急地打攔說道:“雲妹,你少說點話行嗎?——我們快些走吧。”
孫錦雲狠狠瞪了蕭公子一眼,掉過身跟羅心回到“新風居”,獨留蕭公子修長的身子斜倚門框,風卻似更冷了,他長長咳嗽一聲,緩緩行進屋內,心裡既恍惚失落,又意亂情迷。他想,在這之前——在遇見羅心這姑娘之前,自己是萬萬不曾浮升起這種感覺的。
羅心回到“新風居”,小天已經識趣地起身,爲免師兄責怪,慌不迭地迴轉“樸風廬”。羅心也不攔阻,她的心已剛剛失落了,現在還似沒有收回來。
日影很快西斜,把一行鍼葉鬆的影子斜映在粉紅桑紙糊就的窗戶上,經山風吹送,針葉子一搖一曳地,更增心靈上的孤寂清愁。羅心坐在窗邊,想道:“這松樹四季常青,而人卻得經歷生死輪迴,乾爹乾孃去了,天人永隔,不知他們兩位老人家過的可好?郭爺爺已是風燭殘年,多半也是……她機伶伶打個冷噤,不敢再往下想。羅心剛要起身,不期然孫錦雲略帶吃驚的聲音響起。
“咦,你怎麼也到這兒來了?——你這跟屁蟲,是不是嫌酒喝得太少,又來讓我灌醉不成?”
慕容南文質彬彬的聲音,還是不慍不惱不緊不慢:“孫妹妹,你躲身到這兒來了,爲兄我找得你好苦!”
羅心轉過頭去,望見慕容南哈腰笑對孫錦雲,孫錦雲正在沒好氣呢。這廂羅心的眼光瞟嚮慕容南身後——她的臉唰地發青了,像是遇見自己生平最最憎惡和恐懼的事物,那表情又僵又怒,身子都似已將顫抖。
不是冤家不聚頭。原來,站在慕容南身後的不是別人,正是霍雄的那兩個下流兒子,一個眼斜睛凸的霍在彬,一個臉如刀削的霍在文。這兩人曾經欲對羅心無禮,虧得兩兄弟爭風吃醋,纔給羅心以可逃之機。如今羅心乍一見這兩人,怎不吃驚?
奇怪的是,這兩個下流胚子只稍稍望了羅心一眼,居然掉轉頭去,生像是根本不認識羅心一般。
慕容南一邊向着孫錦雲打哈哈,一邊招呼霍在彬霍在文兄弟上來,一一介紹了,孫錦雲自鼻孔裡冷冷“哼”了一聲,說道:“你交的好朋友,慕容家真是了不得,攀上了京城姓霍的家族!”這話相當難聽,慕容南臉色白一陣紅一陣,半晌答不上話來。
羅心悄悄拉扯孫錦雲的棉襖下襬,示意她不要多嘴,免得吃不了兜着走。霍家兄弟竟自理也不理,霍在彬說道:“我們是來辦大事的,不能跟娘們一般計較。”霍在文接口說:“大哥說的是。”
兄弟倆這回倒是同心。那回哥兒倆爭風吃醋,兩人撕打得好不難堪,事後被霍雄知道,狠狠訓了他們一頓,兄弟倆便發誓再見羅心便如見糞土,誰先理了她誰就是烏龜王八羔子。這是羅心想也沒想到的。但他們心裡現在作何想法,卻是連他們自己也難說清——只因羅心的美貌早已令他們垂涎豔羨,心猶在蠢蠢欲動呢。
但他們此來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待做,便是父親交代的,到泰山附近尋訪朝廷欽犯“李蕭儒”。事隔三年,霍雄本已認定李蕭儒早已不在人世——任何人中了他的“陰風摧骨掌”萬難有活理,更何況這掌打中對方的“命門”重穴。是以數年來江湖上再也不聞李蕭儒的消息,亦不聞官府對這個視如眼中釘的青年有所行動。
而迫使霍雄重新追訪李蕭儒,是因近日在泰山至濟南一帶,傳聞一個叫小天的孩子,曾熱衷於打聽“七葉紫仙草”的消息,其武功路數與李蕭儒一般無二。霍雄耳目衆多,消息自也靈通,聞訊使他坐立難安。
冥冥中,霍雄開始動搖自己之前對李蕭儒之“死”的判斷——若是武功高到極處,也未必會因身中“陰風摧骨掌”而亡。因之遣派了數路高手追蹤,霍家兄弟只是其中一路而已!
這一日在濟南境內,霍在彬眼尖,一眼便瞧見慕容南。其時慕容世家已經與朝廷霍家“搭上關係”,以使在生意上有所“特照”。慕容南與霍在彬霍在文兄弟雖無深交,亦是熟識。
事有湊巧,孫錦雲家與慕容家也是熟識,特別是慕容南,老是上孫府“糾纏”孫錦雲,孫運德夫婦雖覺這孩子有點木訥,卻爲人不賴,也就睜隻眼閉隻眼,讓年輕人自己去做主兒。慕容南好說歹說,好不容易從孫夫人嘴裡得知孫錦雲的新住處,正興沖沖地想要趕往,途中不期然遇見霍家兄弟,一問之下三人竟是“同路”,於是一道趕赴泰山而來。
因霍雄與慕容家的長輩是素交,霍在彬、霍在文爲顧着一點家族形象,爲人做事不得不有所收斂——以至見了羅心和孫錦雲,倒充起了好漢。
天已入夜,孫錦雲丟出一牀棉被,“砰”地一聲,關起了“新風居”的大門。慕容南、霍在彬、霍在文三人站在門外,愣愣然不知所以,無奈之下三人窩在棉被裡頭,斜身倚在一塊上凸下凹的大山石邊上,夜寒露重,這個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新風居”內,羅心與孫錦雲也是睡不着。外面“虎視眈眈”着三個男人,任何女人都不敢稍加大意。不知過去多久,像是好長好長的時間,一片豔陽穿檐直下,透過薄薄的桑紙窗格,落在屋內,像是灑了一地的銀子般的明亮。羅心翻身坐起,孫錦雲動作更快,“唰”一下蹦落牀沿,兩人漱洗打點晨妝,推門而出,眼前哪裡有霍在彬、霍在文及慕容南的影子?
不遠處的山石邊,只遺一牀棉被,而人已杳。
直覺裡,這事透着邪門。孫錦雲因着好奇四處尋找,均不見那三個“掃把星”的蹤影。她鬆了一口氣。羅心卻在同時驚聲呼叫起來。
原來孫錦雲正在找尋慕容南一夥,羅心信步走到“樸風廬”門口——也許不只是“信步”,反正心裡想着,就走過來了。她忽然發覺了情況的端倪:只見門虛掩着,裡面毫無聲息。一種不祥的預感驀地涌上心頭,她走上前,叩叩門——這只是虛應禮儀,其實她的身子已着急地在叩門聲中滑進門縫裡,這一瞧,由不得驚呼出聲。
孫錦雲聞聲過來,一瞧,也是驚呆了!只見廳裡陳設出奇的零亂,桌倒椅翻杯碎,一個用來擺飾的古董花瓶,此時一塊塊癱裂在地上,好一幕劫後餘景!羅心趕忙跑去臥房,臥房箱翻櫃倒更見零亂。這是怎麼回事?她的心在一霎時收緊,她的臉也緊成一團。
孫錦雲畢竟闖過江湖,這一刻才顯出沉着,她細細在臥房看了看,說:“姐姐,蕭公子他們是先已走了,然後纔有人進屋搜查的。你看這箱中衣物,多半也被人取了去,若是外人,豈會要這衣物?剛纔我已到廚房裡去看過了,鍋盤碗碟也是少了若干,這必定也是小天他們帶走的了,只是他們住得好好的,爲什麼要去別處?後來的一干人又是誰呢?”
羅心平素做事比孫錦雲還細心,今天不知怎的,眼不見蕭公子,心裡亂糟糟的,好生難受。而昨日蕭公子還沒有好臉色給她呢!現在她顰眉蹙額,喃喃道:“蕭公子一個病人能到哪裡去?別要是發生了什麼事纔好!”
姐妹倆怔然相對,時間過的快,一轉眼已近黃昏。兩人隨便做點吃的,竟覺時間彷彿停頓似的慢,好不容易等了兩天,別說蕭公子和小天始終未回,就是慕容南一夥兒也消失了無蹤影。
無奈之下,孫錦雲勸姐姐迴轉孫府。孫夫人眼見女兒回來,一時大喜,臉上同時參雜着一絲隱隱的苦痛。孫錦雲納悶着問道:“娘,您有什麼心事了?”孫夫人嘆口氣,淚眼婆娑地說道:“今天是你弟弟的生日,你竟是忘了!娘別的不求,只希望你弟弟尚在人間,唉,有生之年若能相見那就謝天謝地了。”
這事得逆推到七年前。一夥江湖人士忽然對孫運德縣官的來歷大起興趣,三番五次地騷擾夜探孫府,使得孫家如坐鍼氈。後來虧得孫夫人的父親、朝廷兵部尚書賴天厚出面擔保,這事才得以平息下來。只是因着這事,孫家三歲的少爺被賊人擄去,後來據說已被高人救了去,至今下落不明。便是如今,江湖上也只知孫縣官是朝廷兵部尚書的女婿,是京城禮部侍郎孫照的獨生子。
這“獨生子”三字來得太突然。誰都知道孫照爲官清廉膝下無子,怎麼會突然冒出一條香火?官場上不信,江湖上居然也對此事大感興趣,孫照鐵錚錚說定,運德是自己幼年失散的兒子,如今事隔十八年,兒子長大,焉有不認之理?
後來孫侍郎夫婦病逝,孫運德進京趕考,喜得進士,又得兵部尚書賴天厚垂愛,收爲女婿,在濟南任個地方父母官,日子倒也安穩。想不到七年前,還有人翻起“舊案”,硬生生把個孫家三歲的少爺弄離家園!
這時孫錦雲聽母親說起,腦海裡忽然浮現起小天的娃娃臉大眼睛沖天小辮,想到自己初見小天時心裡涌出的那股子異樣感覺,竟自稍稍怔愣了。孫夫人道:“雲兒,你怎麼發起呆兒了?可曾聽娘說話!”
“呃,娘,我在聽着。”孫錦雲搖搖頭,努力地撇開腦海中小天的俏皮影像。天底下哪有那麼巧的事,正好讓自己撞見親弟弟?更何況兩人還時常慪氣呢!
“咳,你弟弟……想來也有十歲了!不知他過的可好?今天正是他的生日——十一月二十五,娘永遠記得這個日子,當時他離家呀,才三歲!一忽兒就是七年,時間太快了,又似太慢了!”
羅心不明所以,安慰說:“伯母,您的心情我們理解,只盼吉人自有天相,總是會有相見之日的。雲妹她也是懂事得很,您可稍稍寬慰心懷罷,日後我會爲您留意一下,說不定弟弟就在山東境內呢。”由於先入爲主——她已有兩個養了她十七年的乾爹乾孃,所以只得稱呼孫夫人爲“伯母”了。
“唉,雲兒這丫頭倔得很,哪有你乖巧懂事?”孫夫人一邊用手巾揩着眼淚,一邊握着羅心的小手,道:“只求她有你一半的懂事就好了!”
孫錦雲在旁嘟嘴鼓腮,偏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晚飯很豐盛,一家子圍坐吃飯。孫運德話少,嚴肅的時候遠比微笑的時候多。孫錦雲偷偷告訴羅心,說這是“官威”——把“官威”帶到家裡來了,那就成“家威”了,家裡的氣氛就沒那麼好玩了。羅心知道,孫伯父待人是很好的,只是不善於表達,從孫伯父的眼中她還看出一絲絲淡淡的愁鬱。而孫夫人始終慈和着一張臉,飯前飯後,噓寒問暖,羅心很是感動。
飯後得閒了,孫錦雲才把弟弟失蹤的事說出,羅心免不了由衷地感嘆安慰一番,暗忖家家都有一本難唸的經,世人的生活多半苦樂相參。而那個蕭公子,他曾經是怎樣一番經歷呢?如今不知他在何處?——想着,不自覺地爲那幽谷離人暗暗擔起憂來。她也實在不明瞭自己爲何會如此敏感——爲那蕭公子,對他的所有事都漸漸敏感!
兩人傾吐心事,都感心情鬱郁,瞧瞧夜色,想去院落散散心兒。院裡建有一座涼亭,寒月下四周花葉扶疏,倒也清幽可人。兩人未待走近,早已瞧見兩個人影子坐身於涼亭裡了。孫錦雲認出正是自己的爹孃,只聽爹爹嘆着氣說出一番話來,聽得孫錦雲和羅心差點驚呼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