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你可以帶走,只不過……”
炙燕閉上了眼,手指按着眉心:“他恐怕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凝時錯愕道:“再也不會醒過來?何意?”
炙燕捂着眼,低沉的嗓音彷彿帶着無盡的悲痛:“那妖女臨死時拖着虛璃從歌天台上墜落下去,他……蕭此悲痛欲絕,欲以火靈之劍自盡,我雖出手制止,那一劍並未損及心脈。但他之前承受滅世之火,現周身潰爛,又一心求死,縱是歸泉亦救不活了。”
“……”
千秋暖呆坐在桌邊,看着凝時與思賦忙活。
蕭此終究還是被帶離了火神宮,她第一眼看到那傷得慘不忍睹的身體時差點直接暈過去,衣服破爛得早看不出原來的面貌,與潰爛流膿的皮肉黏在一起,令人作嘔地恐怖,許多傷口深可見白骨,偏離心臟寸許處更有一道貫穿身體的劍傷,無論哪位大夫看了,都必然會搖頭說救不活了。
但凝時卻不以爲然,返回途中遇上聲稱放心不下過來瞧瞧的思賦,二人便合力將這幾乎是半具屍體的人搬回了木神宮。
“好臭……”嬌生慣養的染非伸頭看看,又擺弄擺弄盛着藥的瓶瓶罐罐,受不了地直皺眉,思賦白他一眼:“嫌臭就出去,待在這處也不幫忙,純添亂。”
染非大怒:“糟老頭!別仗着本座寵你就翻天了。”說着一腳踹向他。
思賦輕巧避過,端着凝時特製的燒傷藥在牀邊打下手,隨口道:“你若是不想我說你無用,就帶小暖去外面走走,散散心,別讓她坐在這兒哭。”
染非嘴角抽搐,終不好反駁,悻悻地到桌邊搖了搖千秋暖的肩:“聽到沒,跟我到別處去走走,坐在這兒也幫不上忙,怪恐怖的,你一個姑娘家別看多了夜裡不敢睡覺。”
千秋暖無奈地呵呵兩聲,又像哭又像笑,染非見她無動於衷,索性抱着她的腰直接拖走,結果由於倒退着沒看路,腳後跟絆在門檻上,一個跟斗倒栽出去,撞翻了端着乾淨繃帶正要進門來的丫鬟。
“哎呀呀!”染非後腦勺磕在柱子腳的石鼓上,痛得鬼叫,千秋暖一臉麻木地從他身上爬開,站在一旁傻乎乎地看着。
思賦的神經終於繃斷了,親自上前來將染非提着領子拎起來,扔出了小院,染非在院外跳腳大罵,但又不敢再跟進來。
回到房門外見千秋暖搓着剛摔痛的手站着不動,思賦笑着道:“莫在這兒杵着發愣了,心情不佳可以去調戲那邊的傢伙,我不會介意的。”
染非在院門口咆哮:“糟老頭你活膩了!本座這就去召集上仙來輪着上你!”思賦對這雷聲大雨點小的威脅一哂置之,眼色示意下,候在門外的丫鬟上前攙了千秋暖,送到院外去。
思賦返回房中,凝時已將蕭此那一身傷處理得差不多了,大部分傷口在法術的作用下逐漸癒合,留下一片片青灰色的痕跡,只能等餘毒慢慢排清纔會消去了。
“暫時無大礙了罷?”思賦遞過擦手的溼巾,凝時也不客氣,接過來擦乾淨手,隨意地擱在盆邊:“多虧你,毒性壓制住也就好了,身上的傷倒是本就無妨,有我在,半月內就能完全恢復,只是……”
“只是?”
凝時頭疼地揉揉太陽穴:“正如炙燕所說,他一心求死,此刻魂魄是否還在肉體之中亦是不詳,若魂魄尚在,很快便會轉醒,若是魂魄離體,七日內尋不回來,那縱是我也回天乏術。”
思賦默然,瞥了一眼門外,千秋暖已被帶走,不知她聽到這消息會作何想。
凝時撇撇嘴,漫不經心地道:“這話你去說罷。”
思賦一愣,反問:“爲何我去說?”
“小暖一向強勢,不會輕易在外人面前哭,”凝時攤手道,“爲曇落的死她已經哭了一路,再這麼下去非哭瞎了不可。”
思賦啼笑皆非,道:“既是如此,不讓她知道不更好?先將她瞞着,再去想法子救活蕭此,到實在救不活那時再告訴她。”
凝時斜眼看他,嘴角噙着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半天不說話,思賦腦袋上冒出個問號,不知他想做什麼。
“我讓你去說,你道僅僅是說蕭此可能救不活這一樁?”二人對視許久,凝時無語地問。
“旁的還要說什麼?”思賦一頭霧水,“安慰的話?”
凝時唉聲嘆氣:“染非平日裡好吃懶做遊手好閒,分內之事都扔給你,不會連其餘四神的事都懶得對你解釋罷?”
思賦乾笑幾聲,認了這家醜:“我雖是包攬了所有的活,畢竟只是護法,什麼可以知道什麼不必知道,分寸在他肚子裡,他不說的我也從不問。”
凝時無可奈何地點點頭:“這也難怪,”說的卻是月前樽被盜正神與護法均不知曉一事,或許思賦根本不知道神器之於正神的重要性在何處,“你可知五神器成形尚在五神之前?”
“天地初開,日升月輝,五神器於虛界成形後,汲取混沌之力方塑成五神之軀,神器可以說是正神的魂之皈依,更擁有正神所不具備的力量。染非的月前樽……罷了,他的事你自己去問他,我要告訴你的是,五神器中,有一件可以承載正神以外的魂魄,有起死回生之功效。”
凝時微微一停頓,道:“那便是金部正神疏翎的返魂鏡。”
“返魂鏡?”千秋暖神情呆滯,語速緩慢,像是還沒回到正常狀態。
思賦頷首,爲措辭猶豫了一下,還是不得不照實說:“蕭此現昏迷不醒,唯有借來疏翎的返魂鏡,方能保他傷愈後醒來。”
千秋暖還沒出聲,一旁海吃的染非猛地擡起頭來:“糟老頭,你被臭傻了嗎?虛璃和疏翎可是死對頭,有你就沒我,你要她去找疏翎借返魂鏡?”
“沒和你說話!”思賦沒好氣地道。
染非把手裡的筷子一扔,就要撲上來和他拼命,千秋暖眼疾手快扯住他腰帶:“打是親罵是愛。”染非立刻收住了拳頭,鼓起白眼瞪着思賦。
千秋暖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擡起頭,一字一頓地說:“我去求她。”
染非見了鬼一樣看着她:“喂喂,小東西你也跟着犯傻!去求疏翎跟自殺有甚區別,救不活蕭此還賠上自己,這虧本的買賣做不得啊。”
“去求,有一半的概率保得住他,不去,他就是死路一條。”千秋暖將他昨日說過的話原版奉還。
染非抓狂地摔了杯子:“靠!我就知道這糟老頭嘴裡說出來的肯定不是什麼好話,還非要我轉述!”思賦卻莞爾道:“正是這個理,疏翎知道輕重,不會要你性命,無非是會尋個法子侮辱於你,我想你也不會介懷,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
人上人三個字令千秋暖情不自禁地想歪了,僵硬了大半天的臉上終於有了笑容:“說的是,先把人救活是正經,大不了疏翎怎樣對我,我也怎樣對他。”
思賦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胡亂擺了下手:“那是你們之間的事,日後再說罷。”
千秋暖點點頭,道:“凝時呢,我有話要同他說。”
按照思賦的指點,千秋暖來到了木神宮後苑見影潭——也就是剛從虛界回來時染非沐浴的露天泳池。凝時盤膝坐在潭邊岩石上,不知是在修煉還是在打盹。
“凝時,”千秋暖隔着潭水喊他,“借來返魂鏡,真的能救活蕭此嗎?”
凝時紋絲不動,只有熟悉的聲音傳過來:“救活了,你又有何打算?”
千秋暖愣了下,聽他繼續說:“曇落爲救你而死,你還能問心無愧地和蕭此在一起?他們本就想要一起死,若是我,就會成全他們。”
千秋暖摸了摸鼻子,低聲道:“死是很容易的,難的是珍惜死去的人留給我們的東西,難的是勇敢地活下去,將死去的人記在心裡。”
凝時聽了這話並不睜眼,左手輕輕一揮,潭水中翻卷起漩渦,當日在扇湖中將她救上岸的神獸自水底躍出,圍着她轉了兩圈,然後將一物吐在她腳邊。
“北斗鑰?”千秋暖吃驚地睜大了眼,“你在哪兒找到的?”忽地想起昨日凝時離開過一陣,“你去找紫鳶了?昨日到客棧中找你的人,是辨陽?”
凝時呵呵一笑,答非所問:“這是神獸螭吻,它會送你去金神宮。記住,疏翎若是肯借,拿了東西就立刻回來,若是不肯借,也無需和她久耗,盡人事聽天命,蕭此死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千秋暖一陣氣悶,怒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死了你就那麼開心?”
凝時似乎有些無奈:“他的死活與我有何干系,我只是……”話到一半,卻沒有繼續下去的意思,螭吻會意,俯下身子讓千秋暖騎上來,接着長吟一聲飛向高空。
“我僅只是不希望你太煎熬罷了。”雙目微啓,注視着那逐漸遠去的一道影子。
若是遵照本意,北斗鑰是不該歸還給她的,那隻會給自己的下一步路增添不必要的麻煩。
但若真的那樣做了,總有一天,自己也會後悔,世上有許許多多的事明知是錯的還是有人去做,大概即使是自己,也不能免俗。
權且當做留下了一個對手罷,這樣未來纔不會太過無聊。
凝時微微笑起來:“實在是小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