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上下一陣安靜。
兩個女子相視一刻。
夏侯小姐嘆氣一聲,低頭說:“對不起,我不該這麼說。”
一個女子遇到這種事纔是最可憐的。
七星點點頭:“你有怨氣,這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說着又一笑,“你剛纔不是擔心問候過我了嗎?”
那句似乎脫口而出的你還好嗎。
夏侯小姐默然一刻,有種奇怪的感覺,與她說話就如同跟陸異之一般輕鬆,當然,是尚未展現另一面時候的陸異之。
其實她們雖然見過幾次面,但交流算是第一次,那次由陸異之陪同去玲瓏坊買東西不算。
但也不能不算,那時候的七星小姐面對她,且不管心裡想什麼,店掌櫃的態度無可挑剔。
由此可見她的確是一位理智聰明的女子。
夏侯小姐擡起頭看着她:“是,我的確不知道你與他有婚約,但我又的確知道你與他的關係,我以爲你是一廂情願,還曾建議他與你快刀亂麻。”
誰想到,最後被快刀斬斷的亂麻是她自己。
“所以陸異之說我們知道,世人笑我們夏侯家奪人夫婿,無可辯駁,活該被罵。”
她看着七星小姐。
“你要怨我罵我也是應該的。”
七星笑了笑:“別人不知道,罵你是難免的,我知道,我就不罵了。”
竟然沒有哭啊鬧啊罵啊扯頭髮啊什麼的打起來,朱川撇嘴,這女人真是無趣。
朱川轉開頭懶得看,耳邊聽的七星接着說。
“我也要謝謝你,沒有把我的身份告訴其他人,讓我的店繼續營業。”
日常使喚他裝模做樣忙生意也就罷了,跟這位小姐說話也不忘記說她的店,真是想發財想瘋了?朱川心裡呵了聲。
夏侯小姐顯然也愣了下,說世情男女呢,突然說開店生意。
看來這生意纔是她最在意的?
“這是我的前程,我當然在意。”七星看出她的疑問,含笑說,“不是隻有你們有前程,我一個繡娘也有前程。”
前程……夏侯小姐看着她,其實從第一次見她,她就知道這是一個很認真的繡娘,她當時還說過,如同讀書一樣,寒窗苦讀才能練就的手藝。
再後來這繡娘接了皇家工坊的生意,還得到了五駙馬和皇帝的獎賞。
那時候她也猜到了,七星不會離開京城,猜測是直覺,夾雜着男女之事,模模糊糊。
現在從七星口中得到了準確的答案。
讀書有前程,繡娘也有前程,讀書人陸異之在意前程,繡娘七星也在意前程。
所以她什麼意思?意思是陸異之的事與她無關嗎?
夏侯小姐移開視線。
“不用謝,我們一直沒出門沒見人,還沒來得及到處宣揚呢。”她說,“不過我們不會一直沉默,我們就算理虧也要說話。”
七星問:“你打算怎麼說?”
夏侯小姐看她一眼,淡淡說:“實話實說,所以我不會隱瞞你的身份,但也不是因爲怨恨你而不隱瞞,只是我所知道的事實而已。”
“但這對我不好。”七星說,帶着幾分誠懇,“你能不能只說陸異之不好,不要提我。”
怎麼有人能這樣堂而皇之的……夏侯小姐再次看向七星,神情驚訝又有些莫名的暴躁。
“難道這樣做對我就好嗎?”她忍不住拔高聲音,“我不說別人不好,我不好,我說了別人不好,我又能好到哪裡去,我都這樣了,你怎麼還對我要求這樣那樣,到底我……”
錯了什麼,要落到如此地步。
是,沒錯,她敢出來面對衆人,她不退不避,她讀過書,聰明理智,懂道理,但也只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她也是個人,會怕會怨會恨,會傷心。
她真的很傷心。
念頭閃過,酸澀衝上心頭,再無法抑制眼淚。
夏侯小姐用最後的力氣轉過頭看向山崖下,背對七星。
“七星小姐,你不用再說了,我知道你是無辜的,但我也是無辜的,我們無辜的人就不要互相爲難了。”她說,“你走吧,我想自己靜一靜。”
身後的人沒有離開,還發出好奇的詢問:“你是哭了嗎?”
夏侯小姐再忍不住脾氣轉過頭,臉上的眼淚也不再遮掩。
“對,我就是在哭。”她喊道,“我就是找個沒人的地方哭!不想讓人看到我丟人的樣子!你看到現在滿意了吧!”
七星點頭,笑說:“夏侯小姐是受害者,怎能不哭不氣不怨,就該如此。”
夏侯小姐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是看我笑話的嗎?很好笑是不是?”她恨聲說,“看來七星小姐真是春風得意樂在其中。”
她又開始說不客氣的話甚至有些惡毒的話了。
七星哈哈大笑:“不管是先前夏侯小姐想要趕走我的時候,還是現在被霍蓮和陸異之爭搶的時候,我的確過得比你都要好,比如陸異之爲了我,找理由搪塞你哄騙你,比如現在兩人爭女,但被罵第三人是你。”
夏侯小姐氣得要站起來,但又忍住。
“七星小姐厲害,我夏侯晴自愧不如。”她咬牙說。
七星看着她笑說:“不用跟我比,我的意思是,你既然過得不好,就要讓人知道,你的憤怒你的委屈當然也要讓人知道,我先前說了,不知者無罪,世人不知你的事,罵你怨你笑你也是人之常情,夏侯小姐,你太驕傲了,但驕傲不是吃悶虧生悶氣,應當坦坦然然,喜怒哀樂灑脫。”
夏侯小姐似乎又氣笑了。
“多謝你教我。”她說。
七星笑了笑:“你不用我教,夏侯小姐心裡清清楚楚,現在的事是誰造成的,又是因爲什麼,你說不好聽的話,也並不是怨恨我,你心裡知道我是無辜的。”
夏侯小姐看着她,說:“七星小姐說什麼就是什麼。”說罷轉過頭再次看向山崖下,“你可以走了,我的確想一個人靜一靜。”
這次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好。
“不過,還是先把你的腳傷治一下,要不然等你的婢女找來,你不得不被攙着扶着,甚至再去找人擡回去,就更丟人了。”
夏侯小姐深吸一口氣回過頭,看着那個女子從披風裡伸出手,招呼一聲:“秋娘,你治傷的手藝好,去給她看看。”
夏侯小姐眼神震驚,不是因爲七星指出她腳傷了,也不是讓人給她救治,而是——
“你的手——”她顧不得腳痛,猛地站起來,看着沒有了披風遮擋,露出的手腕上繫着的鎖鏈。
七星看她一眼,笑了笑,轉身走開了。
山風裡傳來嘩啦嘩啦的鎖鏈聲。
夏侯小姐聽過這聲音,那時候還小,也有些頑皮,跟着奶孃去看犯人過街,那些被鎖鏈拴着的手腳的犯人被驅趕着走過,在她耳邊留下了這樣嘩啦嘩啦的聲音。
這怎麼——夏侯小姐忍不住要追上去,但一擡腳邁步再忍不住疼痛,哎呦一聲歪倒,還好秋娘已經利索地走下來,伸手攙扶她。
“小姐別動,我來瞧瞧。”她說,又安慰,“你放心,扭了筋斷了骨頭我都能接好,至少能讓你毫無異樣地撐着走回去。”
夏侯小姐視線裡看不到七星了,她只能坐下來,急問這婦人:“她怎麼,她怎麼被綁着鐵鏈?”
秋娘似乎沒聽到,只伸手挽起夏侯小姐的裙角,摸索着一隻腳腕:“是這裡吧?小姐別擔心,沒傷到骨頭……”
她絮絮叨叨說話,夏侯小姐漸漸安靜下來,沒有再問也沒有再說什麼,一個僕婦,霍蓮府上的僕婦,又能跟她說什麼?
她看向山崖上,那位婦人不知道做了什麼,劇痛從腳腕傳來,然後傳遍全身,讓她冒出一身冷汗,但她竟然一聲也未吭。
可能是心思不在這裡。
她的心正忽悠悠地沉下去,被焦急,又似乎是懊惱淹沒。
她先前說的話真不是人話。
怎麼可能過得很好啊。
……
…….
“呵。”
朱川看着拖着鎖鏈慢慢走的七星。
“這下好了,夏侯小姐一定不忍心告訴別人你的身份,你的店保住了。”
七星跟着說了一聲:“那真是太好了。”
朱川撇嘴:“要裝可憐爲什麼不一開始就露出鎖鏈來?省的廢話那麼多。”
“我又不可憐,裝什麼。”七星說,看着朱川一笑,“你家都督對我多好,沒有把我這個墨門首犯交給皇帝,沒有打我審問我,好吃好喝有四個僕婦一個你來服侍我,還帶我遊春踏青,赴皇家宴席,一個墨徒被這樣對待還不知足,再裝可憐,對不住你家都督。”
朱川心裡扳着手指數,心裡也跟着點頭,沒錯,都督對她實在是太好了,算她明白。
“不過,我可不是來服侍你的,我是來看管你的!”他想到什麼忙糾正。
七星點頭:“差不多意思。”說罷對着前方示意,“這裡也沒人,我不想坐轎子了,把馬牽過來。”
朱川撇了她一眼:“你這樣子還能騎馬?別想讓我把鎖鏈給你解開。”
七星笑說:“鎖鏈不在這裡啊,鎖鏈不是在玲瓏坊嗎?盡在你的掌握中。”
那倒也是,朱川擺擺手,喚旁邊的都察司兵衛牽馬過來,又親自將七星抱坐在馬背上。
“你可坐穩了。”他說,“摔下來怪不得我。”
馬匹又不是轎子,斜坐搖搖晃晃,宛如過獨木橋。
七星隨着馬匹走動輕輕搖晃,雙手將繮繩握住,說:“不會,掛在馬上不會掉。”
什麼叫掛在馬上?她以爲她是刀劍啊,朱川心想,還沒嗤聲說什麼,就見這女子猛地一拉繮繩,馬兒嘶鳴一聲宛如脫繮的野馬向前衝去。
朱川的嗤聲變成大叫,三個僕婦也尖叫起來,馬衝了出去,人並沒有掉下來,隨着馬的奔馳越來越遠——
“朱川,你看看我的騎術,是不是比你都督還厲害?”
有女聲隨風送來。
朱川大怒,要跑——
“追!”他喊道,拔出腰刀。
………
………
密林深處,馬匹的踏步,鳥獸的亂飛,人聲沸騰都漸漸遠去了。
似乎一眨眼林間就安靜下來。
一聲清脆的鳥鳴從遠處傳來,林間亦是有鳥鳴聲聲迴應,伴着嘩啦一聲,大樹上有人躍落在地上,與此同時,林深處有一人奔來,看着落地的女子,臉上綻開笑容,陰暗的林間都變得光亮。
“七星!”高小六大聲喊。
七星對他一笑:“你來了啊。”